【双白·俱少年·结局篇】六. 余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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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钤此刻正在府中读书。他读的是一卷兵书。

一个月前韩陵将军的伤势终于痊愈,王上便下令让他替了自己在军中的职务,又命自己以使节的身份赶往天枢参加三国盟会。

他和仲堃仪一路结伴而行,两国结盟互助之事虽还未付诸纸墨,但二人言谈间已然敲定了八九分。

从天枢回来的途中,他偶感风寒。王上得知后,便强令他在府中将养一个月,期间政事皆由丞相打理。

几个月来,他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刻。

此时,他手边的茶水已经半凉,可他看得入神,也忘了去喝。

这几日他常去书房消磨时光,一来今后行军打仗少不得要多读些兵法以为助益,这二来,他也是在等一个人。有时候,他希望这个人转瞬便至,有时候又盼着他永远都不会来。对于一个也许很残酷的真相,是去查个水落石出,还是继续装聋作哑?他也不知究竟哪一种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想把选择权交给这位可能会到来的远客。

这时,一个下人轻手轻脚地进入了书房内:“大人,门外有一名自称是慕容离的人要见大人。”

公孙钤握着书卷的手紧了一紧,心中不知为何仍存着一丝侥幸:“你确定他叫慕容离?”

“是,他身着红衣,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远客到底还是来了。

“你去将我平日里收着的那副水晶棋具拿出来,在厅堂里摆上,再请这位慕容先生去那里等我。”


公孙钤进门时,慕容离正低头看着那张棋盘,手中还拿捏着一枚棋子把玩。他听到公孙钤的脚步声,随手将棋子放回棋篓,持起箫,转身拱手道:“公孙兄。”

“慕容,好久未见了。你可是稀客,刚才下人通报时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公孙钤满脸惊喜,朝他大步走了过去。

相比于公孙钤的热情,慕容离的神色则冷淡得多。他对公孙钤如此,对别人亦是如此,很少会有例外。旁人都见怪不怪,只当他生来就是这样一副清冷的眉眼,这样一副疏离的性子。更何况,以他的品貌,越是摆出这种淡漠冷傲的姿态,就越显得出尘脱俗、玲珑剔透,让人不由心生怜惜、不忍非难。

可他真的生来便是如此的吗?连慕容离自己都快忘了。

此时,他又虚虚地行了一礼:“我贸然来访,还望公孙兄莫怪。”

公孙钤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平日我是盼你还盼不到呢。对了,你此次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听说公孙兄偶感风寒,所以放心不下,前来看看罢了。”

“劳你挂心,我早已没什么大碍了,不过借个由头,偷得浮生半日闲。倒是你,我听闻你从浮玉山回去之后病了一场,现在可大好了?那时你脸色那样差,我本该有所留心的,确是我大意了。”公孙钤歉疚道。他关切地望向慕容离,目光殷殷。

“我那是心病,与公孙兄并不相干,你无须自责。”慕容离将头一偏,似在专心研究那张水晶棋盘,“公孙兄的棋具很是清雅。我常忆起你我初见之时对弈的那盘棋,没想到才一两年光景,却已是物是人非。公孙兄既然‘偷得浮生半日’,不如今日再与我‘闲敲棋子’一局,如何?”

“慕容,你今日倒是好雅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伸手请慕容离入座,“远来是客,你请先行。”

慕容离也不推让,挽袖落了一子,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此次邀天玑王去天枢盟誓,是仲兄的主意吗?”

“算是吧,仲兄是想在遖宿退兵之前将此事谈妥。”公孙钤跟了一手,抬起头,观察着慕容离的反应。

慕容离的注意力却好像全部集中在眼前的棋局上,随口又问:“那仲兄可遂了意?”

公孙钤摇了摇头:“我和仲兄本以为到了眼下这个局面,天玑王多少会好说话一些。不想他仍是如此强硬霸道,除了求援时许下的承诺,别的条件一概不允。谈到最后也只是在我们三国商会的通商条款上让了一步。”

“我听闻,此次会盟,天枢国主只露过一次面,其余时间都是你和仲兄在代表两国谈判,蹇宾倒真沉得住这口气。”

“这次我对他也是刮目相看,你还不知道,仲兄明里暗里给他使了多少绊子,依蹇宾的性格竟能忍而不发,也是奇事。相比之下,我倒还更担心仲兄会先沉不住气,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你不赞成他动手?”慕容离捻起一枚棋子,蹙着眉,凝神于棋盘之上,不知正策划着一场什么样的布局。

“我们三国现在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没必要做得太绝。”他说到“敌人”二字时有意无意地向慕容离瞟去了一眼,“况且,天璇和天枢还有几十万大军交付在齐将军手里,无论是我还是仲兄都不愿在此时伤了和气。”

慕容离又下了一子,喃喃道:“这么说,不是仲兄干的。”

“什么?”

“没什么。”

转眼两人已下到了第二十手。棋面上黑子的攻势不显,却处处暗藏杀意,已隐约露出上风之势。公孙钤诧异道:“你的棋风竟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慕容离出神道:“世事无常,没有人会一成不变。”

“那你觉得我变了吗?”公孙钤爬了一手,欲将边角的白子做活。

“初见时我见公孙兄文采风流,如今却是才兼文武,这不是变了么?”慕容离挡了一步棋。他指的自然是公孙钤此前出兵援助天玑之事。

“说的也是,的确是变了。”公孙钤点头,做了一步跳渡,“我从仲兄那里听了有关你的一番话,今日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慕容离神色一滞,落手退了一子:“话是仲兄说的,你不去问他,反来问我,可见你已信了他。既已信他,又何必再来问我。”

公孙钤刚要落子,听他这话,思量片刻,又将棋子放回了棋篓,认真道:“慕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离并不作答,只是专心地盯着棋盘,好像仍在等着公孙钤的下一步棋。

公孙钤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与遖宿王究竟是何关系?”

慕容离终于抬起了头,却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再大的变故也不能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波澜。他反问道:“这就是你杀庚寅的原因?因为你怀疑我是遖宿人的细作?”

“你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公孙钤苦笑了一下。他早就猜到了慕容离此行的目的,但刚才他说是来探望自己时,公孙钤的心里竟还存着一星半点的侥幸。他多希望慕容离对他说的是真话,他多希望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希望慕容离不是居心叵测之人,而自己也并非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傻子。

可现在,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真相揭开自己温情的面纱,露出残忍的本来面目。

公孙钤缓缓开口:“仲兄告诉我,你的手下曾扮作一对猎户兄弟来接近从天玑归国的天枢使团。他怀疑他们和山贼的出现还有苏严的死都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仲兄会有这样的好眼力,看来我又算漏了一步。”慕容离叹道:“可就算是为苏严报仇,也该由仲兄动手,公孙兄又为何要搅进此事里?”

“因为此人也与我有关。”公孙钤正色道:“自从听仲兄说了这件事,我便对你的人多留了个心眼。这一留神,还就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个庚寅曾在遖宿王城假扮过相士故意与我和齐将军接触。我怀疑他是遖宿王派出的细作,当然不能继续留着他。”

“所以你据此怀疑我也是遖宿的细作?”

“你不是吗?”

话已问到这个份上,公孙钤以为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逃避。可慕容离却依旧置若罔闻。

他气定神闲地重新审视起棋局来,口中催促道:“公孙兄,该你了。”

公孙钤拗不过他,略一思索,逼了一着棋。

慕容离随之封了一子,锁住了白子向中腹的出路。这是一步狠招,棋面至此才真正胶着了起来。

“听公孙兄的语气,你心里似乎已有了答案。我能否问上一句,即使我的手下真的投靠了遖宿王,公孙兄又是因何断定我定与那遖宿王有关呢?”

公孙钤叹道:“既然慕容兄想套我的话,那我们今日将话说明白也好。”他落手向中路开拆一着,“伽幽关那一战,在曲水上接应遖宿王回襄南关的便是慕容兄吧?”

慕容离的眼中突然闪过凌厉的寒光:“我本以为那封密信是仲兄的手笔,没想到竟也有你的份。”

公孙兄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这的确是仲堃仪的主意。


在遖宿王夜袭伽幽关之前,齐之侃曾将部分计划告知天璇与天枢,命他们抵挡野狐岭下的二十万遖宿兵,封住毓埥的这条生路。

那日,仲堃仪请他到帐中一叙,公孙钤本以为他是要和自己商量排兵布阵之事,却不料仲堃仪只递给他一封刚写好的书信。

“这是?”公孙钤读着信中内容,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

“我的人一直跟着慕容离,”仲堃仪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公孙兄,你说他收到这封信后会有什么反应?”

“仲兄,你就算是要试探慕容离,也不该故意泄露军情。你这是在拿我们两国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公孙钤急了眼。

“公孙兄放心,我怎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去白白便宜那遖宿王呢?”仲堃仪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这封信我会让人在合适的时候发出去,绝不会妨碍齐之侃这场大胜。不过,我也不能让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了。”

公孙钤思忖半晌,探问道:“你是想借试探慕容离的机会放走遖宿王?”

仲堃仪一勾嘴角:“知我者,公孙兄也。”忽而,他又敛起了眉,”这回我算是见识到了齐之侃的能耐。平心而论,若等天玑缓过这口气,你我和他在战场上正面对垒,恐怕难有胜算。本来我还打算用些手段来挑拨天玑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不料蹇宾对齐之侃的信任已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公孙钤颔首赞同,附声道:“我也一直想通过天玑的国师来约制蹇宾,可惜这次战事竟给了他一个铲除政敌的绝好时机。所以,仲兄是要留住遖宿人的元气,好让他们继续在南边制衡天玑?”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可如此一来,我天璇的南部边境不也难得安宁了?仲兄这是要把我也拖进这滩浑水啊。”

“此言差矣。这几个月来遖宿与天玑结下的梁子还少吗?今夜一战过后,这两国必成世仇。公孙兄,这可是你们天璇在这摊浑水里摸鱼的好时机啊。”仲堃仪语带暗示地提醒道。

公孙钤笑了:“仲兄的口才我是服了。可你这么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吧?”

“这只是其一,其二么……”仲堃仪负手傲立,“毓埥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遖宿大军群龙无首,定然会即刻退兵。可是在我们和蹇宾谈完条件之前,我还需要遖宿军在襄南关再待上一段时日。”

“你前几日和我说的三国会盟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吾王那里已在安排,不日便会有国书送至天玑王城。”

“仲兄的心思果然缜密,不知今夜你想让天璇军做些什么?”

仲堃仪不由欣喜道:“这么说,公孙兄是同意了?”

“有利于我天璇的事,我自然没有理由反对。”公孙钤顿了顿,又看了眼手中的信,“何况,我比你更想知道慕容离到底要做些什么?”

曾经,他以为慕容离是这乱世风霜中一朵遗世独立、孤清傲绝的红梅,却没有料到他眼中的这份妍丽绚烂竟是从浸满鲜血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

艳色下掩住了谎言与欺骗,清影中斑驳了凉薄与算计。

可他箫声里的悱恻怨恸又是那样真实。

甚至最终当慕容离助毓埥走脱的消息传来,当仲堃仪露出意料之中的一笑,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他的反应时,他心里想的仍是:这个人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箫声。


此刻,这支能奏出动人乐曲的竹箫就横置在棋盘之侧,而它的主人依旧一派风姿绰约、日光玉洁。可在这幅纯粹的外表之下又暗藏了多少城府,多少心机?

“公孙兄,我真是小看了你。”

公孙钤听到慕容离的慨叹,心中也不由地想:我又何尝不是小看了你?

慕容离又看了眼黑白纵横的棋盘,突然发声道:“公孙兄的白棋步履维艰,不如我们互换,你执黑,我执白,可好?”

公孙钤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离换过了二人的棋篓,以白子碰住了他自己刚才那招封手。

“可惜,你还是猜错了。”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幽幽地道:“若是遖宿王肯听我一句,如今这战局也并非没有翻盘的可能。”

“此话怎讲?”

“你可知,蹇宾离开天枢国境后便失踪了。“

“什么?”公孙钤一脸惊愕。

慕容离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色,见他不像是在装假,暗道:看来此事真的与他无关。

“截水城的人都说蹇宾已回了睢炴,睢炴众臣又说他在截水。可是事实是,他哪儿都不在,连我安排在天玑各地的探子都没有他一点消息。蹇宾这个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公孙钤略一沉吟:“那齐将军那里作何反应?”

“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齐之侃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一切如常,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那他便是在极力掩饰这件事。”

公孙钤甚是疑惑:“我可以担保此事绝非仲兄所为,是不是遖宿王……”

“不是。”慕容离回答得很干脆,“他现在没这个心思。就算真是有人动手,那也是他们天玑自己的人,只是我一时想不到现在天玑朝堂上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公孙钤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手底接了一步黑棋。

“我虽不知蹇宾究竟出了何事,但想来他必定是遇上了大麻烦,可能是已经死了,也可能是不得不隐姓埋名。但无论何种情况,一旦天玑王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在前线传开,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天玑王真有什么闪失,那天玑大军必然会军心大乱,只怕会是遖宿人反击的绝好时机。可要是在你的细作宣扬此事时,蹇宾突然现身了,你又作何打算?”

慕容离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上:“杀。只要他自己暴露了行踪,我的死士便能动手。”他的神情清清冷冷的,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倦态,一点都不像是在谈论取人性命的事。

“可惜,我好心将此事告知毓埥,本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挽回颜面,不想他上回在伽幽关被齐之侃骗得团团转,这次怎么也不愿再信我的情报,只当又是这对天玑君臣联合起来戏耍他。你说,可不可笑?还有呢,他还向天玑送去了议和书,提出要划曲水而治。”

公孙钤难以置信:“天玑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毓埥也知道天玑不会答应,他不过是在耍一个小手段。”

“什么手段?”

“议和的国书上只书了齐之侃的名字,却故意漏了蹇宾的。”

公孙钤笑道:“好一招离间计。遖宿王是想向天玑王表示,此役他只是败给了齐将军,却并没有败给他。这样一来,无论蹇宾能否识破此计,心里定会留下不满的种子。既已埋下了种子,就有法子徐徐再图日后。遖宿王的眼光看来放得很长远啊。”

慕容离却摇头道:“以我这些日子对蹇宾的观察,只凭这种小计策绝无可能离间他们君臣的感情。我原以为毓埥还算有些雄心才干,不料,也不过是个庸人而已。”

“你既不是遖宿王的人,那你的所作所为便是天权王授意的了?”

慕容离好奇道:“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仲兄的猜测?”

“我们二人都有此怀疑。”

慕容离意味深长地望向他,语气有些玩味:“看来天璇和天枢的结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和齐将军怕是要为此头疼上一阵了。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和仲兄手谈上一局。”

说话间,二人又轮流下了几手。公孙钤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我其实是瑶光王王国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他瞥到公孙钤的表情,问道:“吓到你了吗?”

“吓到还不至于。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与我说得如此直白。”公孙钤定了定心神,“就算你是瑶光国的人,国虽然被灭,但天璇征讨你瑶光的吴将军对你瑶光百姓却从未作出什么出格之事。”

“我不但是瑶光国的人,我还是瑶光国的王子。你或许不知,遖宿王室也是瑶光王室的一个旁支,若论起辈分,当今遖宿王还要唤我一声小叔叔。”

“不可能!瑶光王室皆已殉国,你莫要拿此事与我开玩笑。”

“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在开玩笑,这样阿煦便还在我身边。哦,你还不知道阿煦是谁,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瑶光的王城被攻破时,他以自己的性命代替我殉了国。而庚寅也是他给我选的死士,我保不住他,现在连他给我选的人也保不住,阿煦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吧。”这本是何等悲痛之语,他却说得风轻云淡。也许在家破人亡的那一刻,真正的慕容离就已随着那个叫“阿煦”的人一同死去了,现在在公孙钤面前之人不过只是一具没有悲喜的行尸走肉。

公孙钤紧靠黑子,向白棋中间的空交叉点处冲了一子:“我杀了庚寅,你现在是不是也想让我死?”

“这个我还没想好。”慕容离犹豫着在中腹走了一步,“只是我时常在想,如果你不是天璇的人,那该有多好,说不定,你我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公孙钤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很是讽刺:“原来你从未将我视为你真正的朋友。”

他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慕容离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成了一团,胸口一窒,隐隐有阵闷痛袭来。他指间捻着的棋子不小心脱手掉落到棋盘上,“砰”的一声清响,盘面上的两三枚棋子被撞得离开了位置。

慕容离伸手将棋子摆正,翻手覆掌间,他血红的衣袖轻柔地曳过了公孙钤的茶杯。

公孙钤愣神看着那只杯子,渐渐转过念头来,重新下完了刚才那一步棋。

“你既是瑶光王室,为何不直接对天璇动手?”

“天璇王虽不理朝政,但天璇毕竟也曾是个强国,凭我一己之力,也办不成这件事。所以我就想,让这天下大乱,自然就有空隙了。”

“天下大乱?原来这才是你的所求。”除了苦笑,公孙钤实在是做不出其他的表情来,“那庚寅扮成相士也是你指使的?你让他带给我和齐将军的那首谶诗又是何意?”

慕容离出声念道:“‘君持金弹打鸥禽,借问溪河几许深。纵然打得鸥禽里,金弹深沉何处寻。’我本是要提醒你们,有些事,做了也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公孙钤喃喃地将这个词念了两遍,突然“嗤”地笑出了声。

慕容离莫名地看向他。

公孙钤端起茶杯,作出欲入口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注意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慕容离不动声色。

忽然,公孙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茶盏,出声叫来了一个下人。

“你把茶收了,再将府里最好的酒拿来,我今日要与远客痛饮一场。”

那仆从领命而去。

慕容离盱阋道:“公孙兄一向是风雅之士,怎么今日也像那些江湖草莽之流一般犯了酒瘾?”

“我本就算不得什么风雅,这次在军中待了一段时日,也免不得沾了些江湖习气,让慕容兄见笑了。”

仆从捧来了一坛酒,给二人分别斟满。

“你退下吧。”公孙钤吩咐了一句,又转而举碗面向慕容离,“不过慕容兄有所不知,这醇醪中亦有妙理,可以壮豪胆,可以助诗文。你我好不容易一聚,怎可无杯酒助兴?慕容兄,请。”言毕,他仰头先饮了大半碗。

慕容离端起酒碗,刚要送至唇边,思虑片刻,又改了主意,重重地将碗放回了案上。他持着竹箫起身,冷冷地说道:“我今日不想喝酒。”

公孙钤无奈道:“也罢,我这儿的酒自然比不得天权的琼浆玉液。”

慕容离没有理会他语中的讥讽之意,他缓缓步至案旁的兰锜边上,凝视着架上的长剑,问道:“这就是公孙兄的佩剑?果然不同凡响。”

公孙钤不知他为何会把话题转移到剑上,随口答道:“家传之剑,不过用来防身罢了,比不得齐将军那把神兵,慕容兄谬赞。”

“可否借我一观?”

“请便。”

慕容离缓缓将剑拔出剑鞘,寒光映面,照出他眼中一抹凛冽诡谲的神色。

这的确是一把好剑。

他将剑猛地插回鞘中,剑鞘撞击剑格,发出“铮”的一声响。

慕容离此时正背对着公孙钤,他阖起双目,神情间透出一丝挣扎。一瞬之后,他复又睁开眼睛,眸中溢出腾腾杀气。

“公孙兄,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灵巧地一个转身,顺势拔出了藏于竹箫中的短剑,手腕一翻,直直地向公孙钤的胸口刺去。

公孙钤虽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却还是没有料到慕容离会突然发难。更让他预想不到的是,慕容离随身的竹箫中居然会藏有兵刃,而且向来以柔弱示人的他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当即下意识地闪避,可慕容离的身法奇快,转瞬间,剑尖已指到了他的心口。

但慕容离想象中那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铛——

剑尖似是碰到了什么硬物,他心下大惊,握剑的手一紧,使上了十分力气,可短剑却仍无法刺入公孙钤的身体半分。

这变故生在斯须,两人均是始料未及!

慕容离见未能一击致命,足尖一点,身体前倾,同时手腕转了半圈,横剑向着公孙钤的颈部侧劈过去。这一变招快如闪电,但公孙钤也已回过神来。他向后一仰,堪堪避过了剑锋,伸手就要去摘慕容离的手腕。

慕容离一时收不住前倾之势,眼见就要被公孙钤抓个正着,他脚踝迅速发力,膝盖微曲,当下一个凌空侧翻,闪向一边。纵是他身法轻盈如燕,仍无法完全避开公孙钤这一招擒拿手。只听得”嘶啦“一声,却是慕容离的袖口被生生扯下一块来。他执剑之手因着失力向外一偏,短剑恰巧挥中了案上的棋盘,剑上之力还未化去,“喀嚓”一声,棋盘应声而裂,棋子凌乱地洒了一屋子。

落地时,他足底还有些打滑,向后接连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刚直起身,却见公孙钤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寒气森森的短剑,原来方才便是这柄短剑替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慕容离此时也来不及细究其中的来龙去脉,他轻挽了一个剑花,再次向眼前之人攻去。公孙钤亦举剑相迎,转眼间二人已对拆了十几招。

他们两人的武功都属灵动一路,实力本在伯仲之间。公孙钤的剑势如行云流水,变化万端,讲究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剑招衔接无所凝滞,发力却愈加厚重绵长。而慕容离更胜在步伐轻盈,出剑迅捷,常以借力与巧劲制敌于不备。但此刻二人在屋内缠斗,空间逼仄,慕容离的身法施展不开。两人所持的又都是短剑,近身搏杀之时,他手上力道与下盘稳健又皆逊公孙钤一筹,斗到第三十招时,气力已然不济,逐渐落了下风。

院中五名侍卫听到厅堂内的动静,也赶来相助。他们五人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同时出手,一人削他头顶,二人攻他门面,另两人刺他足底,五柄剑挟风雷之势刷刷齐至。

慕容离正与公孙钤战得难分难解,见势不好,腾身向后掠出一大步,险险地避开了正面两剑的攻势,疾退之中,又纵跃仰倒,躲过头上那一削。他的身子借势在空中转了一圈,落下时,足下恰好点住那向下刺来的两剑的剑尖,凭着剑身的韧性,又再次向空中一冲,顺势出剑,想击公孙钤一个措手不及。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真真有如鸾跂鸿惊,凌波照影,煞是好看。

五名侍卫皆是一怔,再要前去阻挡时,慕容离的剑已到了公孙钤面前。

公孙钤的应变也是极快,他斜侧过身来避过慕容离的剑,反手用自己的短剑去格。两剑在空中相撞,二人虎口均是一震,分别后退了几步。慕容离甫一站定,还欲出招,却被五柄剑同时架住了脖子。

终于,还是结束了。

公孙钤心有余悸。刚才慕容离偷袭他的那一剑虽被他怀中短剑挡住,可那破空而来的力道也已击得他胸口发疼。

而他的心口的痛,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剑的威力。

“没想你真的会动手杀我。”

慕容离冷眼睨着他:“何必惺惺作态,你一早就藏着一柄短剑防备于我,刚才我在茶杯中下毒之时,你不是也已经有所察觉了吗?看来你从仲堃仪那里得益颇丰啊。”

公孙钤转身走至一片狼藉的案前,掩去眸中那一抹失落之色:“这柄短剑是故去的裘将军之物,王上在我出征前将它赠与了我。我原本把它放置于书房中,今日来此之前鬼使神差地将它带在了身上,也许真的是裘将军的英灵在庇佑我天璇吧。当日,我与你和仲兄相交之时,都是一片赤诚之心,不想如今你我已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他自嘲地一笑,又看了眼案上被劈成两半的棋盘,“这副棋具本是我念着你送我水晶棋子的情谊而打造,想回赠于你的。不想你却亲手将它毁了。”

慕容离偏过头,不去看他:“你心里现在一定是在笑话我吧,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公孙钤摇头道:“我怎会这样想?我理解你有你的立场和做事方式。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没做过一两件不能示以人前之事?我虽不贤,如之何其拒人?”

“我没有经历过你曾经所受之痛的万一,也没有资格来指责你什么。可是,”他语气一变,“你有没有想过,天璇死去的那二三十万士兵的亲人也在承受着和你当初一样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要报国仇家恨,这没有错,但你将原本对天璇王室的仇恨加诸到百姓身上,让天璇子民以及全天下的人因你之故而陷入这场乱世灾厄之中,你又于心何忍?”

“呵。”慕容离很少笑,可此时他却笑得这样阴冷妖冶,有如一株绚丽但却致命的罂粟,加之眼神中的轻蔑之意,教人不禁毛骨悚然,“百姓?天下人?他们都死绝了,又与我有何相干?”

“慕容兄,你我果真是道不同不相与谋。”公孙钤不禁欷歔道。

“还提这些做什么?公孙兄,看在你我昔日的交情上,给我个痛快吧。”慕容离的表情看上去竟然很愉悦,“其实我等解脱的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虽然阿煦可能会怪我,但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他身边的侍卫都绷紧了神经,蓄势待发,只等副相一声令下,便可将这个红衣刺客一剑封喉。

此时,公孙钤却下令:“把他放了。”

这下,不仅是侍卫们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就连慕容离自己也是诧异非常。他怀疑地盯着公孙钤看,心中揣测着对方的后招。

公孙钤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进而道:“慕容,你虽从未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但我却一直引你为知己至交。我公孙钤不杀好友。今日我放你走,从此以后我们二人恩断义绝。再相见时,你我各为其主,再没什么昔日的交情。”

慕容离一言不发,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公孙钤出声叫住了他。

“怎么,你反悔了?”慕容离讥讽道。

公孙钤严肃道:“我只是想最后提醒你一件事。这些日子来,我、仲兄、齐将军、甚至是天权王,我们都着了你的道。可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学识才干或是筹算谋略不如你,只不过是你利用了我们对你的信任。君子可折不可陷,可欺不可罔。今后,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你若想找天璇报仇,尽可来试试,我公孙钤在此恭候。”

“你会后悔的。”慕容离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决绝地走出了大门。

这个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公孙钤的视野之中。这抹红色带着一身杀气而来,走的时候携着更深重的仇恨而去。

他不是不愿意将他拉回来,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公孙钤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短剑,想着慕容离最后那句话。

他会后悔吗?

不,他不会的。

他从来只凭自己的本心行事,无论是对慕容离,还是对天璇。

他曾以为慕容离、仲堃仪和自己是异路的同行者,他以为他们一切的努力为的都是一个清明之世。没想到,慕容离其实是在和他们背道而驰。

想至此处,公孙钤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他重新走回案前,想把碎裂的棋具收起来,却无意瞥见了地上摔碎的酒碗。

他忽然忆起了野狐岭的那一夜,忆起那晚的残月,忆起那晚的酒,还有那个共饮的人。

这些回忆一点点吹散了此刻他心中的积郁。

世间的同行者本就寥寥,但至少还有一个人在期待着和他把酒言欢的那一日。

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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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便撩人迟早是要出事的!

方方土一扭头:公孙兄,我和他,两个只能选一个。公孙撩:……好吧,我来解决。

其实钤离撕起来也是虐心呐~(瞥了一眼一旁贼笑着的方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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