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结局篇】六. 余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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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谢恒发现王上好像不怎么着急回去了。

原先,为了尽快赶回截水城,他们这里一路只捡最近捷的小道走,从不顾忌什么人烟稀少、道路崎岖。可现在王上宁愿绕远路也要走城镇间的大道,若是在道旁看到衣食不周的流民,他还会施以周济。是以他这一路虽是乔装打扮隐姓埋名,但沿途感他恩德、对他跪拜叩头的百姓却是不少。

倘若只为亲眼见见流民的景况而拖延行期也就罢了,可王上竟还发展出一项新的爱好来——听书。

这可让谢恒这个“书童”百思不解又苦不堪言。每每路过那些茶馆茶楼,只要听见有人在说书,王上总要拉着他去捧个场。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家家户户都在讲齐将军。什么野狐岭突围、火烧广汄、智取截水,十个人就有十种说法,一百个人嘴里就有一百个情节各异、叵测离奇的故事,而这些讲到齐将军的本子里大都也要浓墨重彩地推出天玑王来,就好像这二位随便缺了哪一个便不能叫好叫座似的。说实话,这些话本子的水准良莠不齐,有的讲得忠肝义胆、豪气凌云,尚可一听;而另一些则荒唐谬悠、俗不可耐,令谢恒听得是连连犯困。

王上倒是乐此不疲,就和着了魔一般。每当听人讲到齐将军的什么英勇壮举,他不但鼓掌喝彩一样不少,有时脸上还会露出几许得色来。不止如此,回回散场时,他给的赏钱也慷慨得令人咂舌。谢恒觉得等赞颂齐将军的这一波热度过去,道上该开始流传一位散财公子的传说了。

想到路上发生的种种,谢恒不免有些委屈,像他这样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的侍卫整日被王上嫌弃,而那些说书的随口编了个和齐将军有关的故事,却能得王上如此青睐,这公平么?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咬着牙恨恨地想。

可往日里就算王上再沉迷于此,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要为听一场说书而平白耽误一天的行程。谢恒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忤逆王上的意思,只能由着他去城东的那家旅舍住了一晚。

他这个侍卫现在不仅要防备着贼人,还要时刻担心王上又有什么突发奇想。他也只得在暗中盼着能快些回到截水,好早日结束这种费心的日子。

第二日一大早,蹇宾便出了门。谢恒心中奇怪,那说书的场子是在申时,王上这个时候是要去哪儿?可他也不敢多问,怕王上又嫌他话多。

他闷闷地跟在蹇宾身后,却发现路上有许多百姓也在往相同的方向赶。

蹇宾执意要在这城中多留一日,当然不只是为了听说书这么简单。

他领着谢恒来到一处空地旁,那儿的人群已密密匝匝地围上了几圈。谢恒望着中间高起的方台,按捺不住问道:“公子,今日可是有什么祭典?”

蹇宾瞟了他一眼:“昨日茶馆内不是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今日的冬祭礼吗?小谢,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

谢恒的脸涨红了几分,昨日他的确出了几回神,还是终场时的拍手声将他给惊醒的。至于周围人都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在意。

蹇宾对这个“书童”的粗疏已习以为常,并未太放在心上。他在天枢王城时恰巧赶上了学宫的冬祭大典,孟章还曾邀他一同前去观礼,故而昨日他听旁人说起今天城内亦要举办冬祭礼,而且学馆的士子也会参加,就打算要来看个热闹。这一日的羁留为的便是这个缘故。

祭礼是在辰时开始,由城内巫署主祭。

自蹇宾斩了国师之后,再看到这些巫师拿腔作势、装神弄鬼的模样,心里只觉可笑,又想到他们散布的那些于小齐不利的传言,更是感到一阵恶心。

此时,台上的主祭正匐倒在地,向神明敬酒献食。他手下的祭祀或是手捧玉帛等祭器,或是在一旁摇铃祝祷。台下的百姓也跟着口颂祀拜。

这种场面对蹇宾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他参加过无数次这样的祭典,排场比这更大,礼节也比这更繁缛。小的时候,他其实曾有很多次想要问君父,天地神明真的能听到人心中的祷念吗?难道只有年年这样叩首礼拜,神明才会护佑他们吗?可他知道,一旦问出这样的话来,神明和君父都是要怪罪的。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不愿向神明俯身屈膝的人。

小齐在他身边的这几年里,陪他参加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祭典禳仪。一到行礼之时,他总是直起背脊,昂首目视前方,一副欲与天叫板的模样。他并不知道,蹇宾很喜欢他的张狂,却也隐隐担忧他会被神明责怪。是以,每到蹇宾进香礼拜的时候,也总要为他默祷一番。

小齐平生最不屑鬼神之说,若知道他心中所念,恐怕会很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无所畏惧,可自己却总免不了要替他担心。

眼前的祭典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与此同时,城外的乡镇里还有那么多食不果腹、无家可归的流民,而在南方的边关,将士们依旧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着与遖宿军殊死一搏。

他又想起了幼年徘徊在心底的疑问:神明究竟是在庇护谁?仅仅是这些号称能沟通天地的巫师吗?

蹇宾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从不屈服的挺拔身姿、一个永远握剑傲立的身影。这个人,他不跪天地、不拜鬼神,可他却使这片土地上的多少人免于战乱的苦难、免于国破家亡的灾祸。

那么,为何又有什么红羊劫、将星移位的说法?苍天与小齐有过节吗?苍天不正该护佑他这样的人吗?

他这样想着,竟忘了和身边的百姓一同叩拜。

献礼一过,十二个头戴鬼面、玄衣朱裳、身披兽皮的人走上台来,其中四人身量较小,应是童子所扮。他们一手持戈,一手扬盾,合着鼓乐的拍子跳起了大傩,口中高呼咒语和各种神名。

蹇宾身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对抱在怀中的孙儿说道:“瞧,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以后去了学馆,也要好好念书,好好供奉神明,知道吗?”

蹇宾觉得奇怪,便侧身问道:“这位老人家,请问这台上跳傩的,可是学馆中的学子?”

“你是外地人吧,我们这儿每年的冬祭都是由学馆的士子和蒙童来行傩礼的。”

蹇宾回想起天枢学宫的祭礼,不禁蹙起了眉头:“学子们平日里也跟着巫署供奉神明吗?”

“那是自然,祭祀典仪啊,驱鬼咒术啊,占卜筮法啊,学馆里什么都教。最厉害的是,他们还会看天象,说神明的旨意啊都写在那儿呢!”老人抱着孙子,腾不出手来,只能向着上方颔了颔首以作示意。

“那学馆的夫子都教些什么书?”

老人随口报了几本书名,说自己也没读过多少书,剩下的都记不清了。

他说的这几本无一不是巫书。蹇宾诧异道:“怎么只读这些?那治国策论之类的典籍呢?”

老者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娃娃们去念那些书做什么?读了进不了巫署,以后更当不了大官。”

这话直白得让蹇宾颇感意外。原来这天玑的学馆里成日只论鬼神、不论苍生,只见争名逐利、不讲忠义大节。难怪天枢学宫能出仲堃仪这样的翘楚,天璇的士子中亦有公孙钤这样的俊彦,而他天玑的朝堂上却尽是若木华、干阳泽之流。像上大夫这类并非依靠巫署举荐的官员则一个个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不然的话,怕也早就像小齐一样碍了国师他们的眼了。

蹇宾的这番思虑,谢恒自然是半点也猜不到。他只是觉得王上在看完冬祭礼之后好像心情不太好,连午后听说书时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照理,他该问上两句为王上排忧解难,可眼下却有比王上的喜怒更重要的事。

他方才粗略算了一笔账,他们剩下的盘缠恐怕是撑不到伽幽关了。本来,就上次出质所得的金银,就算从天枢到截水走上十个来回都绰绰有余。可他偏偏忘了,王上是个生来就不把钱当钱花的主子,这一路又是施舍灾民,又是给茶楼茶馆打赏的,再多的钱也经不起他这个用法。

谢恒虽有些惧怕王上,可此事实在紧要不过,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禀报。蹇宾听了并不怎么着急,只说:“再把上次余下的几枚玉佩玉韘当了也就是了。”

谢恒不解道:“可王上不是说那些物件上有宫里的标识,当铺不敢收,就算收了,也会泄露我们的行踪吗?”

“的确有些麻烦,但我自有办法。至于隐瞒行踪之事倒也无妨,要是真有人在追查我们的下落,必然会从武平关附近的当铺开始下手,等他们打听到这里,我们早就已经到截水了。”

事实上,他所料不差,齐之侃派出的斥候果然就查到了武平关那几家当铺的头上。可近来,那些原本依附于天官署的地方豪富都怕天玑王秋后算账,纷纷北出武平关避祸。他们典当的贵重之物不少,蹇宾的皮袄玉石虽是珍品,但夹杂在其中也并不显眼,故而被斥候漏了过去。

若是那时便让斥候给寻着了,倒也免了齐之侃这场摧心断肠之苦。可如此一来,是福是祸亦未可知。只能说冥冥之中大概真有天意,这也是他二人的缘法。

此话暂且按下,只说此刻二人进了城中一家当铺。那当铺的朝奉是个有见识的人,只一眼便知这是宫内之物,再定眼一看来人衣着,当下心里已有七八分确信这些物件是偷窃所得。他不敢立时声张,一边犹豫着是否要让伙计去通报官府,一边盘问道:“这位……公子,您这几件玉佩玉韘都是价值连城的上等宝物,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恒在一旁心急,怕他看出端倪,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来。这时,却听只蹇宾淡淡地说道:“我就知你会有此一问,去把你们司理叫来,我只与他讲。”

朝奉是个老江湖,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识人的眼力最是毒辣。他见这位落魄公子言行举止气派非凡,绝非等闲人物,也不敢真的怠慢,只吩咐手下伙计按公子说的去办。

那司理刚迈进铺门,就听得铺内的一位公子一连串报上了五六个人名,问他:“这些人,你认得几个?”

司理瞬间变了脸色,这几人皆是王城内有头有脸的当朝大员,与他们当铺的生意大有牵连。这年轻人随口便能报出这些大人物的名讳,语气中还颇有轻蔑不屑之意,他心中不由暗惊,只道眼前之人也是王都某位大员的公子,却不知他为何会作此打扮,又为何要在此出质。司理自然要盘问个明白,便不露声色道:“几位大人的名号如雷贯耳,小人岂会不知。却不知公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些人物来?”

蹇宾冷笑道:“你也不必装傻,你们当铺在旧都的两家店面从前就开在我眼皮底下。大前年,你们资金一时周转不及,想向天玑商会借款,那时替你们盘账的人还是我派去的。朝中有哪几位大臣曾帮你们从中周旋,又有哪几位给你们作保,我是一清二楚的。”

司理越听越心惊,他虽只是个分号的一把手,但这样的大事还是有所耳闻,当下便惶恐道:“敢问公子府上何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见谅。不知公子今日驾临有何贵干?

“我府上的事不是你能问的。”蹇宾一句话、一记冷眼就教司理和旁边站着的几个伙计不寒而栗。他倒也不是故意要拿捏腔调,不过天生气场如此,根本无需靠华冠丽服来震慑众人。

“我乔装至此自然是有要事要办,途中遇到了些难事,一时手头紧缺,才难得来照顾你们生意。这些物件均是先王所赐,如果不信,你们大可找官府的人来看。只是以后你们这间当铺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此话一出,那司理与朝奉连连赔罪,直说不敢要公子抵押,钱财只当是他们孝敬的。

蹇宾不悦道:“我难不成是来占你们便宜的吗?东西你们给我好生收着,过段日子我便遣人来赎,先王的赏赐我也不敢任其流落在外。”

司理当然谄笑着满口应承,事情办完还百般奉承地将他们送了出去。当二人重新站在当铺门口时,钱袋又变得鼓鼓囊囊的。

谢恒本以为此次必会有一番波折,不想王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就已将事情办妥。他心中好生佩服。

“公子,您真厉害,这司理可是被您蒙骗得团团转。”

“蒙骗?”蹇宾一挑眉,“我未曾说半句假话,怎么能算蒙骗?”

朝堂上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有几件能瞒过他的密探?他们背地里的那点勾当,他知道得是八九不离十。但只要收手快、不过火,他也没这个心力去和他们一一计较。这件事他当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搁置在了一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有用到这桩旧情报的时候。

“那就更厉害了。”谢恒本就长得清秀,此时瞪大了眼,倒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小书童。

蹇宾被他这模样给逗乐了,无奈道:“你啊,还是少说话,专心赶路吧。”说完,拔腿便往前走。

谢恒急忙跟了上去,心中暗喜:王上今日居然没责备他,不知明天的日头可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随后的路上,蹇宾稍稍加快了行程。一者,因为南边的战火,流民大都逃往了睢炴及以北的方向,越往南流民反而越少,这让他省了许多救济的心力;二来他对南方诸郡的情况也的确要熟悉很多。

唯一没改的只有他这爱听说书的毛病。谢恒暗道,王上怕是要将所有关于齐将军的话本子一并集齐了才会甘心。好在他们离伽幽关已经不远,王上这清闲公子也没几日可以当了。

这日的暮色时分,他们走到一处郊外。略一合计,距伽幽关也只有二十几里路了,二人打算找家农户借宿一宿。

道旁的农田大都荒芜,丛生着高高低低的杂草。其中,唯有一块田地被人照料得异常齐整,畦陌旁堆着厚厚的稻草,居然是一派丰收之象。此时,田边的农舍升起了一缕炊烟,淡入夕阳的光影中,似一层飘扬的细纱,脉脉地环绕在屋前的一株老槐树上,让看见此景的人内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农舍外的空地上,一个老汉正劈着柴火,忽然听见有生人的声音,便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来回头张望。

蹇宾见那老汉约莫五十岁上下,麻衣芒屩,须发斑白,面目漆黑,一双手在前襟上搓拭了两下,满是皱褶和茧子,一看便是个地道的庄稼人。

二人道明来意,老汉当即便热情地邀他们留宿。蹇宾先谢过礼,又命谢恒道:“还不快去帮老伯劈柴,灶头的火也看着些。”

老汉见这书童文文气气的,忙不迭地推辞:“这位小哥一看就是读书人,哪会干粗活呀!再说了,也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蹇宾笑道:“老伯,您别看我这书童年纪小,他功夫可好着呢,干这些活一点也不麻烦。我们是不请自来,上门拜访也未带赠礼,实在称不上什么客人,礼数欠缺之处还得请老伯海涵。”说着,他又催促道:“小谢,还不快去。”

其实,他从未问过谢恒是否会劈柴生灶,只因这两样齐之侃都做得拿手,他便习惯性地以为站在他身后之人都是会的。幸好谢恒也不是什么大家出身,这些活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当下,他便接过斧子,有模有样地劈起了柴。

老汉见此倒也欢喜,说这书童有几分像他儿子,这一高兴又杀了只鸡来款待二人。

当晚,三人在屋里围着火盆闲聊。那老汉自称姓张,他们便以“张老伯”相称,说话中又得知张老伯的儿子眼下并不在家。

蹇宾打从进门起心里就存了几个疑问,却一直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此时他见张老伯待他们颇为亲近,便乘机发问:“老伯,在下可否请教您一件事。”

“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公子尽管问。只要老汉我知道的,一定告诉公子。”

“今岁天玑各地粮食歉收,我看这周边的农田也都荒芜了,只有老伯家的地依旧丰产,不知您有何神通?”

张老伯乐了:“我哪里来的什么神通?庄稼人本本分分地种地罢了。今年春天,不是有人花大价钱来收什么狐皮、鹳羽吗?咱们全村人都跑山里抓狐狸白鹳去了,好好的耕地都给荒废在那儿。要不是这样,今年这里也没个旱涝的,哪能有什么粮荒啊!”

这场大荒的来龙去脉,蹇宾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好奇的却不是别人家的地为何荒废,而是张老伯家为何一切如常。

“那老伯您怎么没去抓那些狐狸白鹳?我可听人说,天枢的行商是开了高价的。”

“欸,”张老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俗话可说了,天上不会白掉馅饼,我才不信有这么好的事。我儿子本来也是要进山的,被我给劝了回来。我对他说:‘儿子啊,咱们再怎么样也不能放着祖宗留下的地不管呐,要是不种地,我们一个冬天吃什么去?’我儿子还顶嘴,说得了钱可以买好多粮食。”

“听他这么说,我可是犯了脾气,教训他道:‘买来的粮食哪有自家种的好吃?你要是走了,大不了今年这田我老头子一个人耕。’我这儿子啊,脑子不灵光,但是个顶孝顺的。他担心我一人干不了这么多活,也就留了下来,不去打那些狐狸的主意了。”

“谁知一到秋天,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颗粒无收,咱们家竟还能有余粮。我儿子拿到市集上去卖,可赚了好大一笔呢!有了这钱,明年咱家就可以盖间新屋子了。”

蹇宾见他乐呵呵的模样,也由衷替他欢喜。只是这种欢喜被这座村庄的凋败一衬,便也褪去了应有的喜色。

“那村里的其他人今年要如何过冬?”

果不其然,一提起这个话题,张老伯的神色就沉重了不少。他拨了拨火盆里的木炭,叹气道:“都走啦,本来还等着官府救济,但一听遖宿人打来了,就都向北逃了。”

“那您怎么不逃?您不怕遖宿人吗?”

“怕也怕,但咱们家几代人都在这儿务农,祖坟还在那边的山头上呢。我和儿子说,就是九头牛来拉,我也不走。”说着,张老伯将脖子一梗,一脸的决绝。

蹇宾也叹息道:“要是所有人都像您这么想就好了。”

“这也怪不得他们。要说,咱们天玑国立国以来就没几件顺心的事,一会儿闹粮荒,一会儿秋天发起了大水,一会又一场接一场地打仗,这不是老天爷对咱们不满是什么?王上这次连国师都杀了,大家都说这回准是要变天了。”

蹇宾眉关紧锁:“您也觉得国师不该杀?您也觉得当今王上昏庸无道?”

张老伯想了想:“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老汉我虽然没读过书,但还不糊涂。王上对咱们可是不错的,不仅减了赋税,还给上缴余粮的人不少补贴,农户们心里头都感激着呢。大家误了农时,现在减产了,也怪不到王上头上去。至于国师大人,他这几十年来为咱天玑消灾祈福,让老天爷风调雨顺,大家伙都愿意听他的。可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出了这么多事,他们官巫也没个主意。”

他继续道:“我觉着,要是国师大人真犯了什么事,王上杀的也没错。普通人做错事,老天要罚,国师做错了,老天不也一样要罚吗?你看,咱们这回不就打了个大胜仗,说明这一定也是神明的意思。只是啊,这今后的事,越来越难讲喽。”

蹇宾听着这话,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那要是上天真要亡我天玑,您有何打算?”

“这种事我可管不到。老天爷给一口饭,我就吃一口;给一天活路,我就踏踏实实地过一天。那些虚头巴脑的,想多了也没用。”

能忍自安,知足常乐,这是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却也是最高明的智慧,因为这世上很难有人可以真正摆脱“不能忍”之事和“不知足”的欲念。

但更悲哀的是,即使真有人修到了“能忍”、“知足”的境界,在这乱世中,他们的命运依然像是狂风恶浪中的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不得自主,时刻会被摆布,时刻会被捉弄。

都道是知命不忧,可人世间有谁真正识得天命,又有谁能真的万岁无忧?即使贵为天玑王,他也是不能的。念及此处,蹇宾亦不觉心酸。

张老伯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刚要歇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打量了二人几眼,迟疑着问道:”公子,你们先前说还要往南走,可南边的仗打得厉害着呢!你们去那儿做什么?多危险呐。”

蹇宾和谢恒对望了一眼,谢恒接口答道:“我们就是要去军营。”

“你们是去报名当兵的吧?怪道呢!”张老伯激动了起来,“我儿子也在前线打仗。”

蹇宾方才一直刻意没在老伯面前问及他的儿子。这一路上他已见过许多人离开亲人,背井离乡,去他国寻求出路。他原以为张老伯的儿子也是其中一个,没想到却是参军去了。

“这倒也巧,我在军营中有几个朋友,若老伯有什么口信要带给令郎的,我可以替您捎去。只是不知令郎名讳,又是在何处驻防?”

这老伯心地不错,人又淳朴,蹇宾是真心想帮这个忙。反正等他回到截水,找个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真的?”张老伯喜得抓耳挠腮,笑逐颜开,“我儿子叫张槐,是个伙头兵。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们要是能见到这小子,就告诉他多往家里来几封信,我已经快两个月没他的消息了。”

“对了,”他走到角落的一口箱子旁,从里头取出一件棉衣来,“我把冬衣也给他备好了,你们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吗?”

“不成问题。”

见蹇宾答得如此爽快,张老伯感激得什么似的,第二天启程时把他们送出老远,还硬塞给二人一大包新烙的炊饼作路上的干粮。

待行出两三里路,蹇宾突然问谢恒:“昨夜,你一听到张老伯儿子的名字,神色便不太对劲。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张槐?”

“也算不上认识,只不过……”谢恒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小的刚到截水城那日闲着没事干,因为还认识几个字,他们就打发我去帮军中主簿整理伤亡将士的名册。这个张槐是截水驻军中的一个伙头兵,在野狐岭突围的时候身中流矢而亡,小的那日刚抄录到这个名字,便被侍卫长叫回去找王……找公子了。”

蹇宾吃了一惊:“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人?”

“姓名,籍贯,职务还有入伍的时间都对得上号,应该就是此人,不会错。”

蹇宾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这却是他第一次亲自踏遍大半个天玑的土地,亲眼去丈量这天下纷纷攘攘的成败兴亡。他看到了愚昧粗鄙的不幸,也看到了达观知命的悲哀。他见过人心的良善与热枕,也见过人世中的痛苦与挣扎。兜兜转转、起起伏伏的家国命途,到头来,也不过尽归于“沉浮俯仰,悲欢离合”这八个字中。

人之所求,有时真的很简单。对天涯零落之客而言,不过是一处牵念、一条归途;对暗夜行路之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盏可以照路的熠熠明灯。可这样简单的希冀,求而不得的人又岂止千千万万?

蹇宾觉得自己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来得幸运,但不是因为他高贵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所享有的餍饫的生活。他知道,今天他可能还是天玑的王,明日说不定就会成为亡国君、阶下囚,截水被围之时他在睢炴其实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古往今来,多少荣华富贵转眼不过黄土一抔,他已学会不去在乎这些。

他觉得自己幸运,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小齐,因为小齐是他的灯、是他的路、也是他的归处。

这一路,他听过许许多多的话本子,那些话本子里的小齐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其实,他并不是喜欢听说书,他只是试图站在不同的视角上,来观看这个故事里他们二人千百种可能的结局。

这一段归程,他最初急盼着回去,后来却开始心生怯意。一路的迁延,不过是害怕去面对终点处那道何去何从的难题,不过是怕他们的结局会不可抑止地走向最坏的那一种。

但现在,最后这十几里路,他几乎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他管不了将来的事了,他此刻无比地想念小齐,已经等不及要见到他。

所以,在抵达伽幽关的前一晚,当谢恒问他要不要先去见一见成守备的时候,他回答得很干脆:“太麻烦了,我不想再和他们客套,还是直接去截水省事。”

蹇宾心里还有另一番计较。自己已有近一个月音信全无,但各地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风言风语,可见小齐将消息封锁得很好。此事的知情者不会很多,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谢恒的脑子也没有歇着,有一件事他反反复复琢磨了许多遍,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属下有几句话想要提醒王上。”事关重大,他言语中也恢复了往日的尊称。

蹇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吧。”

谢恒一五一十地吐出了心中的忧虑:“齐将军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上将军,他手里握有虎符和王上的玺印,可谓是战功赫赫、权倾朝野。这次若能顺利击退遖宿,等回到睢炴,论权势、论人心,国中已无人能与他相抗衡。此时王上如果先去见齐将军,属下是怕……”

蹇宾接口道:“你怕齐将军心怀不轨,会要挟本王,甚至对本王不利,是不是?”

谢恒神色凝重,抱拳回道:“属下只是希望王上不要掉以轻心。”

不想,蹇宾居然笑了起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齐将军,本王信得过。功名利禄、侯服玉食,若他对这些有过丝毫的念想,那倒也好了。”说到后半句话时,蹇宾的声音已细不可闻,莫名地透出几缕愁绪。他微眯着眼,将目光投向苍茫茫的远方,脸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最后那句话他并不是说给谢恒听的,谢恒当然不会懂。可之前那句“本王信得过”,谢恒还是听得明白,当下连忙下跪请罪:“属下多嘴,还请王上责罚。”

“你是一片忠心,本王罚你作甚么,该奖赏才是。”蹇宾示意他起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小谢,你今年多大了?”

“属下刚满二十。”

蹇宾点了点头,难得地赞许道:“你这样的年纪就被选入虎卫营,可见吴统领对你非常看重。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懂也属正常,刚才能说出那样一席话,足见你这一路长进不少。今后你跟着吴统领好好磨练,说不定日后能成大器。”

谢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王上别开属下的玩笑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齐将军在你这个年纪,不也是本王的侍卫?”想起小齐相伴的日日夜夜,蹇宾心头蓦地一暖。他侧过身去,没让谢恒看到自己唇边的一抹笑,“你虽不能和齐将军相提并论,但若肯下苦功,有朝一日能做到吴统领或成将军的位置也未可知。”

他又感喟道:“本王随行的几十个侍卫里,只有你一人侥幸逃过这一劫。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小谢,不要辜负这种福气。”

他是在鼓励谢恒,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从前曾对小齐说过的话:

“小齐,我不会永远让你当一个侍卫的。”

“本王说你是上将军,你就是上将军。”

但他知道,小齐其实从未把这上将之位当作是福泽。他生在恶日,一生注定要多灾多难,说不定那年山林中的相遇正是他命里的一场大劫。

可对蹇宾而言,能遇见小齐,却已是他这辈子最好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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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lofter估计是抽了,文是两点发的,但发完之后就页面出错,等了几个小时现在也只有我自己这里看得到。。。不知道bug什么时候能解决,也是伤心


** 这一节还挺长的,本来想分开发,但看你们估计都等不及了,没办法,被你们打败了┐(´∀`)┌我觉得对王上的心理已经分析得比较细了,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小齐在煎熬、王上却在到处欢乐的话啦~因为我们王上这一路的忧虑其实比谁都要深,这一路的所思所想也比谁都要苦、比谁都要纠结~很多时候傻白甜的视角其实只是用来调节气氛的,相信你们都懂哒。

明天见面,小板凳都搬起来吧(=^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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