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结局篇】五. 难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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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齐之侃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昨夜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迅疾地闪过,城墙、月光、拥抱、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亦真亦幻,如同一场梦一样。

天光已微微发亮,他显然已经误了今晨巡营的时辰。

齐之侃扶着头翻坐起身,有些懊悔自己昨晚怎会睡得如此之沉,难道真的是前些天太累的缘故?

可即便是自己这里耽搁了,值守的亲兵怎么也没来提醒他?这可是军中,他一个上将军带头玩忽职守,这下要如何向全军交代?

他心下着火,面色一黯,向帐外急唤道:“来人!”

一个人影匆匆进入帐内。

“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不来叫我?”齐之侃不耐烦地呵斥道。

“是王上吩咐的,不让吵醒将军。”

这声音很是陌生,齐之侃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亦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何人?王上呢?”

那人恭敬地答道:“王上已带着将军帐下的卫兵去巡营了,他特命属下留下来照看将军。”

话音未落,帐外已有人端来了水盆与面巾。齐之侃忙忙地盥洗了,才刚要出去,临了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过身问那个小兵:“你是王上身边的暗卫吧?”

那人显得很意外:“是,将军见过属下?”

齐之侃哂笑道:“你每日在我府上来来去去的,你说,这算不算是见过你?”

暗卫顿时变了脸色。

齐之侃摇了摇头:“王上难道就没有教过你,跟踪盯梢之时绝不能离目标太近,特别是当目标的武功还在你之上的时候,就更不可如此大意。”

他继续道:“这一年来,我至少注意到你三回,一次在天枢边境的军营里,一次在遖宿的驿舍,还有一次居然就在我将军府的书房外,距我连二十步都不到。若非我知道你是王上的人,只怕你这颗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那暗卫毕竟是受过训练之人,适才一瞬间的慌乱已平复如常:“这也不全是属下的过错。”

“哦?这么说,难道还是王上的过错不成?”

“恕属下冒昧,确是如此。”他见齐之侃脸色乍变、似欲发作,忙又解释道:“对别的目标,王上只问平日里与谁来往,行为有何异常之处。可对将军,王上却格外上心。从将军见过哪些人、说了什么话,到日常的作息安排,甚至连读书饮食都要事无巨细地过问一遍。试问若属下不冒些险,如何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齐之侃发誓,他方才看见那暗卫说话时唇角向上勾了一勾。

这算是打趣?他是真要恼了。

不,不对。齐之侃突然意识到此事有些不对劲。

“这些是王上让你告诉我的?”

“王上只吩咐属下从今以后不必再跟着将军了。”

王上这又是何意?疑惑之际,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昨夜的对话来:

“等这一仗打完,你就离开吧。”

“山林,天枢,或是天璇,去哪都好。只要你想,我绝不会拦你的。”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陪我走到这里,已经很好。”

“君无戏言。今晚我对你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他的心猛地一沉。

看来有些话还是得及早与王上说清楚才好。


齐之侃寻到蹇宾的时候,他已走完了大半个军营,只剩后营尚未巡视。

蹇宾此时正回头与定远校尉交谈,听着像是在询问天枢新到的那批的战马的情况。他的余光瞥见了齐之侃,便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齐之侃自觉地跟到了他身后。

“齐将军,本王带来的那份与天枢新划定的疆界图和相应的守军驻防图,你可都阅过了?”蹇宾似是不经意地一问。

齐之侃心知王上替他解围的用意,顺着他的话答道:“回王上,已经看完了。等回了睢炴,末将便会重新安排边境布防。”

“很好。”二人相视一笑。昨夜的梦已然消散,现在他们又是“本王”和“末将”了。

众人刚走了一小段,蹇宾突然又止住步子,回过头来,见齐之侃亦停在三步开外。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忽地勾起了他的心事。

“齐将军,你已经不是本王的侍卫了,不必离得这么远。”如果可以,他真想用力地将他一把拉到跟前,“你现在是我天玑的镇国上将军,这里又是军营,你可以站到本王身边。”

齐之侃踟躇再三,终于还是听话地向前迈了几步,停在了蹇宾身后几寸的地方。

仅仅几寸而已。

蹇宾知道,这几步路已是小齐所能尽的最大努力。而这余下的最后一小步,或许是他们之间终此一生都无法再跨越的屏障。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这大约是他们的宿命。


军营规矩,每逢初一、十五,营内大小将官必要升帐,汇报各司职务的近况。今日正是十五,此刻众人已齐聚帐内。齐之侃让蹇宾坐了主将之位,自己则面朝诸将,立于主位之旁。按说军中之事向来由上将一力做主,可今日王上坐镇,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诸将皆迟疑观望,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

这些小心思蹇宾看得是一清二楚,若连这些武人的心都拿捏不住,也枉他和老谋深算的若木华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他抢在众人之前开口道:“本王亲至截水,为的只是振奋我天玑大军的士气,至于军务,本王不会插手。军中大事向来不闻君命,皆由将出。诸位只需记得,这营里只有一个上将军,没有什么天玑王。营内一切事体如禀过齐将军的,便无须再知会本王。”言毕,他向齐之侃递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齐之侃会意,微一颔首。底下将士也同声赞王上圣明。

整场议事,蹇宾果真一言未发。

众人散去后,帐内惟余下蹇、齐二人。

“多谢王上。”

“谢什么?”蹇宾不由好笑,“你我之间若要言谢,岂不是要没完没了地互相谢上三天三夜。更何况,在你这里,本王最不需要的便是这个‘谢’字。”

齐之侃想起早上那暗卫之事,理了理思绪,方欲开口,却又赶上各城城令的军报送到。送信的小兵见二人都在帐内,趑趄了片刻。蹇宾见此,偏头向着齐之侃所站之处略作示意。那小兵也是机灵,心领神会地将军报呈至齐之侃面前。齐之侃扫了一眼,起头第一份便是来自若南城令令狐聿,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王上,末将还有一事回禀。”

“何事?”

“这次我军绝处逢生,实赖王上威灵。此番天玑大捷,诸将死战之功亦在末将之上。王上岂能只晋封末将,厚此薄彼?”

蹇宾笑道:“小齐多虑了。你的战报本王已仔细阅过,有功诸将尽已着人录入,等你班师之日,皆会论功行赏。特别是先锋营,奋勇敢先,苦战诱敌,合当重赏。你且放心,本王定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人。至于你的益封,本王是另有打算。”

他没有继续将这个“打算”说下去,齐之侃也不方便问。他想了想,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人。

“此役,立下头功的是若南城令令狐聿,不知王上会如何封赏此人?“

“不过也是金帛爵级。小齐还想赏他什么?”蹇宾语带试探。

“末将以为这令狐城令是个难得的人才,王上现下在朝堂上正需要这样的人辅佐。他既对王上有救命之恩,此次又立下大功,何不藉此机会将他调去睢炴任职?”

蹇宾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隐隐的不自在:“小齐,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即使要升他的官级,也不是这么个升法。把一个小城的官吏直接调到王都任用,这中间牵扯到多少人事关系,岂是本王一句话就能摆平的?”

”他既为可用之才,王上就应量才录用,何必要嫌麻烦?“齐之侃显然不怎么服气。

“你以为是本王不愿提拔他?”蹇宾面露嗔色,“你好好想想,若本王不想重用他,以他的出身,如何能在几年之内从一个没有尺寸之功的幕僚做到地方城令?”

齐之侃辩道:“怎会无尺寸之功?他不是领人重制了边防图吗?”

“那笔功劳自然是记在严维年的头上,他一个幕僚如何沾的上边?这个若南城的城令也是本王好不容易替他寻到的差事,本王还顺带着将他那几个亲近的同僚都安排在了城内的要职上,不然你以为这一城城令是这么好当的?”

蹇宾继续道:“那严维年说不定还以为本王此举是在给他面子。现在他和他的表侄还是平起平坐,可若有一日本王真的要再升令狐聿的官,他怕是第一个要跳出来不服的。”

“当然,他的想法本王一点也不关心。可睢炴的百官会怎么想?本王这才刚打压完几拨官巫豪强的势力,就急着要往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人手,你觉得那些人会容得下?会坐以待毙?小齐,这不是爱才,这是害才。”

齐之侃明白王上说的有理。可他心里也确实有气,气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偏偏会在党派倾轧和勾心斗角中演变得无比复杂。他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那些阴险手段、狡诈权谋,却又不得不忍受着这些人心的黑暗,因为蹇宾就生长在这样的黑暗里。

他心烦意乱,竟回嘴道:“那末将不也是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天玑的上将军,为何那令狐聿就不行?”

蹇宾似被激怒,声音也瞬间阴沉了下来:“齐将军,你这是明知故问!”

齐之侃一愣,他原只是顺口一问,并没有想太多。如今被蹇宾这么暧昧地一答,倒像是这句问话里别有深意似的。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蹇宾见他难堪,语气倒也缓和了些:“只因为本王看重你,王城中就不知有多少人意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这一点上,你的体会不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深吗?”

我怎么可能像护着你一样去护着他?

“再说了,令狐聿是个有抱负的人。若不慎重对待,这种抱负难免会滋生出不适当的野心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住一步登天所带来的权势的诱惑的。很多时候,急于求成,反而会弄巧成拙。”

小齐,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说到这里,二人均沉默不语,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恰在此时,传信兵一声风风火火的疾呼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

“王上,睢炴急件!”

蹇宾拆开详阅了一遍,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眉头也越锁越紧。读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随手将书信递给了齐之侃。

齐之侃疑惑地接过,还未看到末尾,便已忿然作色,愤愤道:“这简直欺人太甚!”

他努力沉住气,接着道:“划地立约按例都是各国选派使臣前往,哪有要求王上亲赴天枢盟誓的道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蹇宾嗤之以鼻,“这不就是仲堃仪的后手?他不过是想趁着两军仍在对峙的关头,多占些天玑的便宜,顺便也羞辱一下本王。这次,本王抖出了那三大世家的把柄,他们估计也乐得看本王的笑话。这天枢倒是难得上下齐心一次,没想到本王竟还有这个本事。”他自嘲地一笑,面上倒也恢复了平静。

齐之侃却心急如焚:“王上切莫忘记怀王故事。天枢此举恐怕不怀好意,王上万不可以身犯险。大不了这个约不立了,天枢天璇现在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蹇宾又笑了,这次的笑里却带上了安抚之意,他的手搭上齐之侃的肩膀,沉稳而有力:“话也不能这么说。既已求得援兵,我天玑也不能失信于他国。再说了,粮食想要恢复到旧年的产量怎么也得几年时间,今后一段日子,恐怕还是离不开天璇与天枢的援助。况且,本王还打算和天枢做生意,引进他们的良马呢。我们有求于人,自然也要受制于人。想必那仲堃仪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放心地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因为他知道本王无法拒绝。”

“王上!”齐之侃急得唤了一声,却着实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本王明日一早就启程。可惜这里战事未休,小齐脱不开身,不然你陪我走一趟倒是更稳妥一些。不过这大概也是仲堃仪早就算好了的。”蹇宾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又缓缓开口:“这样也好,总得留下一个人来主持大局。”

齐之侃觉得他话中有话,问道:“王上还有何打算?”

蹇宾直视着他的双眼,郑重其辞道:“小齐,本王离开后,天玑就托付给你了。”

齐之侃大吃一惊,忙拱手道:“国家大事还望王上慎言。”

“本王当然不是一时兴起。小齐,你知道本王为何要急着加封你为镇国上将军,还要把旧都给你做封地吗?”蹇宾神色严峻,“朝堂这一众势力虽已与本王一同迁至睢炴,但他们在旧都的家底依旧不可小觑。若是真有人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旧都便是他们最好的大本营。本王就是想借你之力镇住他们。”

齐之侃若有所思:“王上是想让末将在暗中彻底清查他们的底细?”

“正是,”蹇宾点头,恳切地言道:“现下放眼整个天玑,除了你,谁还有这个地位和威望能够压服众人、稳定局面?也只有你可以让本王放心。”

王上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内心再惴惴难安,他也只得接受成命:“臣……领旨。”

蹇宾欣慰道:“那便辛苦你了,睢炴那边的政务现在是上大夫在管着,每十日就会有一份朝报呈过来。本王已吩咐过他,一般的折子就先积着,等本王回宫之后再行处理,一旦有急事必须八百里快马送至截水。天玑的国玺是要带去天枢的,这样吧,你先收着本王的私印,替我批阅朝报。”他顿了顿,向齐之侃使了个眼色,“若睢炴真出了什么白泽压不住的事,虎符在你手里,你知道该怎么办。另外,本王把白虎玉佩也一同交给你,必要时也便宜行事。”

他又补充了一句:“至于令狐聿之事,本王自有决断。这次,本王原就要追究几个郡守赈灾不力之责,借这个机会,倒是可以顺势提一提令狐聿的位置。他如果真有这个能耐,你想在睢炴见到他不过也就是两三年的事。”

齐之侃其实不可谓不惶恐,王上交付给他的这些已远远超出一个臣子所应接受的极限。若换成是别人,他一定会以为对方已对自己起了杀心,是要“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但这个人是蹇宾。

他们对彼此都有着一种超乎本能的信任,不能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所以他没有再推辞:“请王上放心,只要有臣在,就绝不会让天玑出半点差池。倒是王上此行,定要小心提防,以免被奸人得逞。”

“小齐放心,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倒还不至于对本王如何,只是此去免不了受些闲气。”蹇宾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语气怏怏不乐,“本王已忍了天璇这许多年,现在还要在天枢面前低头,这口气着实难以下咽,可眼下又不得不忍,却不知这次要忍到什么时候?”

齐之侃闻言,神色凛冽,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剑柄,目光中藏住一丝杀意,恨恨地道:“不会很久的,总有一日,末将会让他们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蹇宾低头望着他握剑的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这样他们二人就都有了剑,也有了彼此。

“本王相信小齐。”


当日,一道诏谕就从截水火速下达至天玑各地,说天玑王将出访天枢与两国盟誓,即日起由镇国上将军齐之侃代政监国,各地官员一律服从其调配,不得有违。

此令一下,睢炴立刻炸开了锅,若蹇宾人在王城,此时只怕是要被谏官的折子给淹了。

幸而他在截水。

这里是鲜血掩黄沙、白骨缠草根的战场,是天下最血腥残忍的地方。可就是在这里,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将士们用自己所识不多的字写出一封又一封的家书;也是在这里,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起远方寄来的件件寒衣。每个号角声起的黄昏,会有许多对耳朵在风中捕捉着亲人的呼唤;每个有月亮的晚上,亦会有许多双眼睛在婵娟的光华里寻觅着故乡的影子。这里同时是天下最温情、最能体会到“生”的价值的地方。

一旦懂得聚散的无常和相逢的可贵,对待远行与离别,也会更有人情味一些。

正如此刻,众人虽说是为王上送行,却都自觉地站得远远的,将空间留给了前面那两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

两人今日俱未着甲。蹇宾是因为盔甲沉重,行途不便,故而穿的还是那件素白叶纹缘深衣,由于这两日天气乍凉,外面又罩了件素色纱面白狐里的大氅。他既如此,齐之侃也随他,眼下虽在军营,却是常服相送。众人见了,只觉二人长身鹤立,风流自成,好似蕴蓄了整个天玑的钟灵毓秀之气。

其实这两人的年纪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来的要小,却一个贵为天玑王,华耀尊崇;一个位至上将军,荣宠无加。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但灞桥烟柳、斜阳芳草、宛转江流、西楼明月,又有哪一件是与身份地位有关的呢?

在人世间的悲欢聚散之前,他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对离人而已。

“没想到本王刚来截水城,这还没两日,就又要走了,连看小齐练剑的时间都没有。”蹇宾皱着鼻子抱怨道。

“等回了睢炴,只要王上想看,末将可以天天练剑给王上看。”齐之侃极力维护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唇边的笑却已隐藏不住了。

“那依小齐之见,这场战事何时能结束?”

“遖宿军只有越支山山路这一条补给线,等一入冬,出山谷口被雪封住,届时,不要说是冬衣,恐怕连大军的粮草都成问题。我们耗得起,遖宿人却耗不起。现在我军只需休养生息,以逸待劳,待截水的第一场雪过后,遖宿人要么退兵,要么就会集结兵力殊死一搏,那时便是决一胜负之机。”齐之侃信誓旦旦。

蹇宾相信他的判断,这次倒不是因为他是小齐,而是因为他谈起行军打仗时,言辞中那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信服力。只凭这种信服力,就能让人甘心情愿地被他调遣、为他死战。

他的确是上天赐给天玑的将星!

“那好,初雪之前本王一定回来。”蹇宾冁然而笑,“今年诸事不顺,好在总算能一起守岁。”

“末将在此恭候王上。”齐之侃行了一礼,顺势垂下了头,不好意思让蹇宾看到他一向冷峻的面容上流露出的盎然笑意。

从前在山林里的时候,他总是笑得肆无忌惮,不知岁月,不知忧愁。后来他走进蹇宾的世子府,才发现这个世间值得让人欢笑的事实在太少。如果有谁会无端地为了某人而展颜,那这一定是他内心深处最眷恋的牵挂、最珍贵的心意。

对齐之侃而言,这个特别的人就是蹇宾。

和以前相比,他的确少了许多笑容,可每回笑起来却比之前要更快乐上百倍千倍,因为他已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笑。

人生就是如此,有得到就必有失去。齐之侃很珍惜他所得到的。

正因为太过珍惜,所以才更不敢肆意地去表露。

他对这个人的感情自始至终是含蓄而内敛的。

“对了,”蹇宾又记挂起了一件心事,“睢炴的将军府已经建成,格局摆设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府里的花木还未来得及栽种。小齐,这次回去,你想种些什么?”

“还是种桃花吧,”齐之侃不假思索道:“王上不是喜欢吗?”

只这一句话却让蹇宾的脸色倏地一沉,他定定地望着齐之侃,目光中泛着莫名的愁楚,竟看得齐之侃有些发寒。

“别种桃花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齐之侃茫然不解。这是怎么了?桃花又怎么惹着自家王上了?

“可王上以前……”

“反正现在不喜欢了,”蹇宾的样子倒像是在赌气,“总之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白梅也好,红杏也好,海棠也好,只除了桃花。”

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没什么缘由,便又努力和软了一下口气:“好了,此事等我们回了睢炴再说吧。”

他这场火气真是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

齐之侃只能点头,生怕自己再说错什么话。

“时辰不早了,本王也该出发了,小齐在前线要自己保重。”

齐之侃郑重道:“此番羁旅他国,还请王上多加忍耐,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末将在此立誓,若谁敢委屈王上一分,他日我齐之侃必定要他十倍奉还。至于国事,王上也不必挂心。在王上归来之前,末将定会为王上好好守住天玑。”

蹇宾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他伸手拍了拍齐之侃的肩膀:“小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忽而他又叹气道:“原是说了恩义两清,可这回又承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不过还是那句话,本王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齐之侃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那夜之后,他一直想要和蹇宾好好地谈一谈。但他还没有准备好,而现在显然也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还未等他的内心纠结出个结果来,蹇宾已翻身上了马。他扬声道:“齐将军,等我回来。”话音还未落,他双腿夹了夹马肚子,一鞭下去,已领着身边的侍卫跃出了几丈之外。

齐之侃望着他扬起的白色衣角,心中万绪千头。

不知以前王上每次在城头目送自己出征的时候,心境是否也如他现在一样。

担心他,却没有办法替代他;舍不得他,却没有理由留下他。

依依的杨柳已枯了许久,霏霏的雨雪还未见踪迹,连初秋纷飞的落叶也凋零得差不多了。暮秋时节,大概是一年之中最萧瑟的季节,因为要走的都走了,要来的却还没有来,所以天地之间一片空空荡荡。而在这空旷的天地中,齐之侃的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那就是这人世间所有的、以及最后的牵挂。

他心里没由来地涌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地朝那个背影喊道:“王上!”

他好像是有一句话一定要对蹇宾讲,但就在喊出口的那一瞬间,那句话就从他嘴边溜走了。

蹇宾的队伍已经行出一段距离,照理,他不可能听得到齐之侃的这声呼喊。可他居然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紧接着便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卫兵继续向前,自己却勒马回身,逡巡着也向齐之侃喊了句什么。

他们实在离得太远了,蹇宾的声音还未传到齐之侃耳边,就已消逝在了风里。齐之侃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口型,他只看到他在笑。

那不是天玑王的笑,那是阿简的笑。

其实,他们都是愿意停留的人,可时光的洪流一直在裹挟着他们向前,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花费着气力寻找彼此,直到终于失散的那一日。

蹇宾还是走远了,到底也没能将最后那句话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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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秀恩爱是要犯众怒的!你们看双白才刚见面,方方土就来拆cp啦~这次有人想手撕方方土吗(●—●)

**  @顾长歌 你们家顾沧笙敢骂王上,他手下暗卫就敢怼小齐。知道为什么令狐大人升官难了吗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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