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结局篇】五. 难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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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丽日当空,照着截水城外雁字排开的迎驾队列。

齐之侃只身突出于队前,似鸿鶱凤立。而他身后众人则个个持戟鹄峙、生气虎虎,与当日围城之时的困军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能让天玑的镇国上将军这般隆重亲迎的,除天玑王以外,再无他人。

齐之侃握剑伫眙,神色郑重。从前任郎卫之时,这样的姿势,他一站便是大半日。如今,他虽已是万人之上的镇国上将军,可对待王上,却不会因此有半点不同。

只是这次,心情终归是有些不一样。

他念及困守截水时内心曾对蹇宾所作的诀别,念及收到那卷诏书时的酸心愠怒,又念及忍痛写下降表的万念俱灰,他从不知道,在生死面前,自己竟也是那么软弱无力。

今日相见,恍如隔世,倒让他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疏离与忐忑来。

那封绝笔信,他这些日子以来一读再读,如今更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那个执笔之人。

齐之侃这二十几年来无畏无惧,唯一能令他挂心的只有蹇宾的安危,可他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失去面对这个人的勇气。

然而还没等他将头绪理清,一行人马已从天边安步而来。

先头一人盔甲分外雪亮,日光耀出那一身金鳞,亦将他的脸映得朗彻。但这光并不刺目,反倒衬出其人清贵雍容的神姿。

齐之侃的心不自觉地漏了两拍。他凝望着这团光,恍然间似又看到了当年草庐前那个明亮如灯的剪影。

其实说到底那也不过只是一个人,可就是这个人,身上却满携着齐之侃所有关于“家”的美好憧憬。

兵祸连结的年代,他每天所见不是白骨暴野的死,就是流离失所的生。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有家的人,而他的家现在正驱着融融的暖意不断地向他靠近。

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突如其来地沉静了下来,似被那一抹温柔的暖阳里里外外熨帖过一遍。

见齐之侃率军在城外亲迎,来人纷纷徐止少驻。唯有那为首之人马不停蹄,反加了一鞭子,直冲至齐之侃身前才堪堪勒住缰绳,倒把他身后的一众截水士兵吓得够呛。那马仰头长声嘶枥,蹄子方踏稳实地,马背上的人就一个利落的翻身而下,双手毫不客气地扶上了齐之侃的肩膀,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朝他扑了过来一般。

“小齐,我来了。”

齐之侃的瞳中倒映出蹇宾笑意弯弯的眉眼。

其实,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班师回朝的场面。

他甚至盼望着向蹇宾说出那句他已说过很多遍的话:

“王上,末将回来了。”

在他每一次的想象中,蹇宾也一直都是这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实际上,无论他们在哪里见面,这份重逢的喜悦都不应有什么差别。

可在齐之侃看来,他回睢炴,或是蹇宾来截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他们之间的这条路隔着截水到睢炴的距离,隔着君臣的殊悬,隔着死生的无常。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离得最远的一次。

但就是这一次,却换作是蹇宾越山河、斩荆棘、披心相付地一步步向他走来。

——我来了

齐之侃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已全部消融在了这句话里。

蹇宾的手在他肩上这样轻轻一拍,却似拍落了他心上积着的一层厚厚尘灰,一直刻意压抑住的思念在顷刻之间喷薄而出,来回激荡肺腑,震得他几近神思恍惚,有那么一瞬,几乎就要做出一些逾矩的事来。

“小齐。”蹇宾见他发愣,又含笑轻唤了他一声。

齐之侃方才回过神来,急欲下拜,却被蹇宾稳稳托住:“介者不拜,军营之中不必多礼。“他顺势拉住齐之侃的手,“这截水城拿下得不容易,你得带本王好好地看看。”

两人说着,便真的自顾自地走向城中。齐之侃好歹还来得及向身边的校尉嘱咐了几句,蹇宾却仿佛早已将他的卫兵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一路护驾至此的令狐聿望着二人比肩携手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个人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旁若无人。


令狐聿忆起当年,先君采纳世子的谏言要整顿天玑南部的边防,他表叔严维年趁机领了个重制边防舆图的差事。而在整个氻水城的文吏中,还数令狐聿最懂制图绘法,此事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那日,他一早便带人上山勘测,半途却遇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人正背着他奄奄一息的同伴四处打转。那人见到令狐聿等人穿着的官服,旁敲侧击地问明了他们的身份后,便急忙道出自己是天玑侯世子,昨夜于山上遇刺,脱险后却在林中迷了路,而自己的同伴伤势很重,让他们帮忙立即寻个大夫。

按说世子当时的确正在氻水附近巡查防务,但此人风尘扑面、狼狈不堪,身上只着一件深衣,早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浸透了,而外衣已被撕成了几大幅布条,全都包扎在他背上之人的伤口处,又听说这人仅仅是他的一个贴身侍卫。大家都觉得此事颇为古怪,皆持疑不定。

还是令狐聿最先认出了少年随身所携的白虎玉佩,一行人才慌忙将世子和他的侍卫送到了城令府上。蹇宾当时冷着一张脸,命严维年把全城最好的大夫都找来给他的侍卫治伤。只一会儿工夫,七八个医工便满满地挤了一屋子。严维年眼尖,发现世子手上亦有刀伤,虽已简单地包扎过,但负着一人走了一夜的山路,伤口早就迸裂,沿着袖口不断淌出血来。他不动声色地给离得最近的一名医工打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上前便要给蹇宾看伤。没想到,蹇宾却一把将他推开,神色焦急不耐:

“你们都去看着他,别来管我。”

令狐聿听他声音沙哑无力,又见他脸色惨白,想是也流了不少的血,忙在旁劝道:“殿下就算再担心下属,也应该先治伤才是。此人既然不顾性命也要救下世子,定不想看您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蹇宾闻言脸色稍缓,这才许医工给他重新止血包扎。

少间,另一名医工前来回禀,说伤者背后中了三刀,虽未伤到要害,但刀口较深,又失血太多,能不能救回来还要看天意。一语未毕,蹇宾已勃然变色:“什么叫要看天意?只要能救人,什么珍稀的药材我都有法子给你们寻到。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我救活齐侍卫。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所有人好看!”

众医工只得喏喏地应了,哆嗦着退至门外,商议起用药的事情来。

严维年见世子发怒,怕殃及池鱼,也寻了个借口先行走开,只吩咐令狐聿留下好生照看。

屋内瞬间便冷清了下来。

蹇宾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少年,脚下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口中喃喃道:“小齐,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

他的声音很轻,但令狐聿离他近在咫尺,倒也听得真切。

他常听闻这位天玑侯世子政才卓荦,年纪轻轻便能独当一面,只是平日里多疑善怒,为人深不可测。令狐聿不曾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也会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

先前,他与遖宿王所说的“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其实倒也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一介书生,在天玑这样巫仪盛行的国家,若不依附于官巫的势力,恐怕混上一辈子都很难有出路。纵使攀上了严维年这样的亲戚,也不过只能在氻水做个小小的文吏。他也不是没有去他国闯荡一番、实现生平抱负的想法,只是故土难舍,每每决意离开,却又被一份桑梓之情牵绊住脚步。

直到那日他遇到了蹇宾,在那之前,他还从未见过一个显贵子弟会这样在意下属的生死。令狐聿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支撑了那一夜,自己的伤口开裂也不管不顾,及至天明已是步履维艰、力不能支,却仍不肯舍弃背上的负累独自逃命。

令狐聿相信自己的眼睛,仅凭着第一印象,他便已认定蹇宾是一个极重情义之人。时局总是那么风谲云诡,与其冒险去赌谁将会成为这个天下的胜者,倒不如选择一个有情有义、令人敬服的君主,无关胜负,只愿不负数年寒窗难凉的一腔热血。

令狐聿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把自己的未来彻彻底底地交给天玑,他读过那么多的大道理,到底,还是做了一个感性的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样孩子气的话蹇宾以前不曾说过,是在认识齐之侃之后才渐渐说了起来。

宫中的生活让蹇宾成长得很快,快到他从未来得及去做一个孩子。

但自他在草庐中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内心沉睡着的某一部分似乎也跟着一起醒了过来。

那些柔软的眷恋、那些任性的顽皮、那些不能示于人前的孩子气,终于有了可以依托之人:

“有你在这里,我不怕。”

“可本王觉得小齐会走丢的。”

“如此说来,小齐应该算是本王的门人了。”

“本王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

之后几日,齐之侃高热不退,蹇宾没日没夜地守着他,一刻不离,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来替。

严维年实在是怕世子在自己府上出事,对令狐聿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负责世子的饮食用药,绝不可出一点差错。这天一大早,令狐聿照例去探病,却正赶上齐之侃三日来第一次睁眼。他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里屋的说话声。

“小齐,你别动。你放心,这是氻水城令的府上。”

“氻水城?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山路难行,我怕夜里带着你不安全,只能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等着。幸好天刚亮就遇上了氻水城的人,才来的这儿。”

不知为何,他轻描淡写地抹去了那一夜的跋涉,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迷了路,自觉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这太冒险了,殿下该及早下山才是。属下命如蝼蚁,不值得殿下如此顾惜。”

“胡说什么!小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难道你认为我是如此天性凉薄之人吗?”蹇宾的声音微颤,不知是因为气急还是沮丧。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那位齐侍卫似乎也着了急。他顿了顿,复又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

蹇宾的语气立即温软了许多:“破了点皮而已,早好了,不碍事的。你伤得才重,等着,我去叫大夫过来看看。”

令狐聿不由地摇了摇头,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的刀口,大夫说若再深上一寸,这条胳膊恐怕都要废了,居然只算“破了点皮”吗?

他一步跨进了门:“不必麻烦世子殿下,下官已经让人去喊大夫了。”

榻上的齐侍卫探寻地看了眼蹇宾。

蹇宾收到他的目光,开口介绍道:“令狐先生,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卫——齐之侃。小齐,这位便是送我们下山的令狐先生。”

“多谢先生相救。在下现在行动不便,改日再向先生正经致谢。”齐之侃的道谢很诚恳,可说话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这让令狐聿觉得,眼前之人与方才和蹇宾对话的那个齐之侃简直不像是同一个。

“我替你谢过便好,你不必挂心。”

令狐聿本想回答不用,可被蹇宾平白插了这么一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医工正巧踩在这个点上来了,他探了探齐之侃的脉,又验看了伤口,才诊断说既然人醒了,烧也退了,便是没有了性命之忧,伤口只须好好将养数月就能痊愈。

医工前脚刚走,令狐聿便正容亢色道:“既然齐侍卫已无大碍,殿下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就由下官代为照料,如何?若是您累出病来,只怕齐侍卫也是要内疚的。”

“令狐先生说得对,属下已经没事了,还望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等二人好说歹说地将蹇宾劝走,齐之侃再次道了一句:“多谢。”

令狐聿明白,这句“多谢”为的是蹇宾。他心下感慨,面上却嬉笑道:“方才世子要为齐侍卫道谢,现在齐侍卫又要为世子道谢,你们可真是有趣。”

言毕,再看向齐之侃时,却见他阖目养神,双唇紧抿,竟是一副懒得再多与人废话的样子。

令狐聿摇头失笑。

其实,他和遖宿王还真说了一句实话

——这二人是彼此的软肋。


那厢的蹇宾和齐之侃却顾不上和令狐聿一起回忆往事,他们正信步于城墙之上。说是要看看截水城,谁又不晓得是借口?两人都存着满腹的话,却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这种时候,总是齐之侃迁就蹇宾更多一些。

“王上怎么会来?”

蹇宾一挑眉,佯怒道:“怎么,小齐是不愿意见到本王吗?那遖宿王能来前线,难道本王就来不得?”

他原以为小齐还会和以前一样,着急解释说末将并非是这个意思。他觉得那样的小齐很可爱,所以才忍不住起了逗逗他的念头。

然而这次,齐之侃并没有辩解。

他直接跪了下来。

“末将向王上请罪。”

“这是哪一出?”蹇宾双眉紧蹙,弯腰硬是将他拉起,“小齐,无论什么事,起来再说。”

齐之侃虽被扶起,却仍低头躬身作请罪状:“此战末将虽然侥幸得胜,却走脱了那遖宿王,到底还是没能彻底将遖宿人赶出天玑。”

“我还以为是何事呢。”蹇宾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肩道:“战报本王已经阅过,遖宿人现在是折兵断粮,形势已然倒向了我天玑一方。你这仗力转乾坤,打得漂亮!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事先谋划得再周全,临阵总免不了有疏失之处,本王明白的。再说,是谁放走了遖宿王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很不必自责。“

齐之侃亦颦眉道:“此事的确令末将费解,战事至今胜负未分,天璇和天枢现在就来对付我天玑是否还为时过早?”

“他们这不叫对付,他们是在留后手。”蹇宾不屑地笑了笑,“本王许他们的城池和通商事宜都还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今后立约,仍有许多细节条款有待商榷,要是现在就把遖宿人赶跑了,他们手上岂非少了很多筹码?岂不是要少捞许多好处?”

见齐之侃若有所思,蹇宾继续道:“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在忌惮你。”

“忌惮我?”

说到此处,蹇宾的语气不觉骄傲起来:“自然,小齐是将星临世,无论是公孙钤还是仲堃仪都很清楚,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和你正面对垒,很难有什么胜算。现下我们四国虽是联盟,却难保今后哪一天不会翻脸。比起让天玑一举击溃遖宿,天璇与天枢大概更愿意看到两军相持不下的场面。他们此举,一来是想多消耗我天玑的国力,二则是要留下遖宿王这枚棋子以为日后制衡,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倒是给他们如愿了。”齐之侃话中不无遗憾。他侧过头去,脸色不虞。

蹇宾安慰道:“这也是常事,时局如此,没有哪一人哪一国可以占尽便宜。”

齐之侃闻言,面容稍缓,忽又想起一件要事来:“还有一事,末将在战报中不便言明。末将已着人查证过,那日在曲水之上接应遖宿王的,正是天权的兰台令慕容离。”

“慕容离?是他?”蹇宾冷笑一声,”看来粮草之事多半也是他在背后动的手脚。只是不知,天权这是什么意思?”

“此事,仲堃仪倒是查出了些头绪。”

齐之侃将那夜他们三人在野狐岭上的推测大略说与蹇宾听了。

蹇宾沉吟不语。过了半晌,他问齐之侃:“你怎么看?”

“不论他是遖宿的奸细,还是天权有意在背后捣鬼,我们都该多加防备。此前他写给臣的那些信,也不知是何用意?”

蹇宾正色道:“小齐,乱世中一将难求。这天下有多少人想得到你,就有多少人想要杀你,你自己得多留个心眼。”

犹豫片刻,他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了一句:“以后,除了我,别人的话你还是少信一些。”

他的眼底半是责备半是担忧,却始终盈着一寸温柔的光,牢牢地将眼前之人包裹住。

齐之侃被他这种记仇的小性子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他深深地望向蹇宾,颔首笑道:“好。”

蹇宾也不住地扬着嘴角,下一秒却又故意板起脸来:“不过,本王的确要治你的罪,还是欺君大罪。”

齐之侃一时怔住,茫然不解:“末将不曾欺瞒王上。”

“怎么没有?”蹇宾瞪了他一眼,自己反先笑了,“你回回都写‘见字如面’,可本王能见字,却总见不着面。你说,这算不算欺君?”

齐之侃想起那封未曾发出的战报,还有那句怎样也下不了笔的“见字如面”,竟无言以对。

“今日总算见到了,还不快让本王好好瞧瞧。”说着,他真拉着齐之侃上下打量起来,“小齐怎么又瘦了?”

甲衣加身,如何显得出胖瘦来?可蹇宾说得很认真,眉头也蹙得很认真。

齐之侃想伸手替他抚平,可他不敢。他只能痴痴地贪看他几眼。

蹇宾也穿着盔甲,身上看不出什么,可就近端详,却见他两颊瘦削,眼下隐隐乌青,神情晦暗,竟有几分形容枯槁之色。比起自己,他才真是憔悴得厉害。

齐之侃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蹇宾对此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着:“回去得给你好好补补。可惜旧都的醉客居歇业了,睢炴的分号也还没开张,不然本王定让那里最好的厨子给你做一桌宴席庆功。”他摇摇头,似乎很惋惜的样子。

他既提起了睢炴,齐之侃自然有千万句话想要问他:“听说王上封了天官署,还逼王城的大户缴了粮?”

蹇宾一愣,旋即问道:“白泽说的?”

“王上莫要责怪白将军,是末将有意套问睢炴的近况,他也是无意中透露的。”

蹇宾无奈:“这个白泽,胆子够大,心怎么就这么粗?”

齐之侃有意替白泽开解:“他还算好,末将手下比他更粗心气燥的武人还多得是。”说着,他脑海中还真就浮现出了威远校尉的脸。

“这么大的事,王上为何不让人告诉末将?”

为何不让自己来替他分担一些?

“其实还不止这些,”蹇宾长叹了口气,又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本王已经把国师给斩了。”

齐之侃不禁惊愕失色:“什么?这是何时的事?”

“你突围的那日,本王在三军之前亲自动的手。当初用他,不过是顾虑着他的势力和声望。如今要除他,就得找个最好的机会下手,而那一天正是最佳时机。若是那夜的突围失败,天玑被灭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本王留他也无用。可如果突围成功了,那……”蹇宾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王上便可以晓谕百姓,就说天玑国事不顺全是因为国师的缘故。现在国师一死,神明便会重新保佑天玑。此时,前方若‘正好’传来末将的捷报,民心定然安服。”齐之侃补完了他的言下之意。

“还是小齐最明白本王。”蹇宾的神情颇为得意,“怎样?本王这一手是不是很漂亮?”

的确很漂亮,可齐之侃却愁云满面:“但王上这样做恐怕已经得罪了很多的人。”

“不是很多人,”蹇宾摇着头,夷然不屑道:“是把整个睢炴明里暗里的势力全都得罪完了。幸好天玑现在这个状况,他们明面上还不敢反着来,不过暗地里倒总有办法让本王过得不如意。”

“小齐,本王累了,来你这儿透口气。”这是他们见面以来,蹇宾第一次露出疲惫倦怠的神色,这口心气一泄,他仿佛瞬间老上了十岁。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齐之侃已从这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了睢炴城里明枪暗箭的厉害。

每件政令下达,都需要多个署衙的协调配合,任何一个要紧的环节被做了手脚,王上必受掣肘。今日王上得罪的那些人,哪个不身处百司的高位要职,假如他们联合起来要王上难堪,恐怕谕令甚至连宫门都难出。他不知这一个多月蹇宾是怎样独自一人撑过来的,也不知他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能维持如今的朝堂运转如常。

他突然很想上前抱住蹇宾,想让他依靠着自己休息一会儿。但他依旧不敢,他也不能。

蹇宾幽幽言道:“现下时局不稳,人心惟危,要时刻提防各方兴妖作乱。国库也是入不敷出,往年的积余几乎都用来买粮了。今年荒废的土地总要几年光景才能恢复,接下来还得救济灾民、抚恤牺牲将士的亲眷,再加上关税大减,库府来源又缺了一项大头,情况只会越来越艰难。幸好眼下四国结盟,打退遖宿之后,天玑好歹还能有一段缓冲休养的时日。”

说着,他看向齐之侃,认真地问道:“今后我们要一起过苦日子了,小齐,你怕不怕?”

齐之侃本想回答说自己从不在意这些浮名虚物,却被蹇宾那一句“我们一起过日子”震得心神微漾,居然脱口而出道:“臣甘之如饴。”

其实,这七年里也并没有多少舒坦的日子。幸好,他们彼此之间一直很体谅,总是尽力让对方活得更轻松一些。

城墙上秋风习习,蹇宾的眉梢眼角却因这句话砌满了春意:“那以后本王每日到将军府入伙如何?还能省下一顿饭钱。”

“王上……王上说笑了。”

“好了,不逗你了。”蹇宾敛了敛笑,“你胳膊上的剑伤如何了?可还要紧?”

齐之侃略微诧异,但转念想到孙医丞,心下也便明了。

王上想知道的事,总有他的办法能知道。

“轻伤罢了,不碍事,劳王上记挂。”

蹇宾神情严肃道:“虽是轻伤,但若不注意养着,一旦落了病根,老了之后有你受的。”

——老了之后

齐之侃的心像是轻轻地挨了一拳,酸楚的感觉从心口一路蔓延到鼻尖眼角。

他说得这样随意,半月前想也不敢想的“老了之后”好像又变回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一切都已重回正规,未来仍旧是他们预想中的那个未来。

天下大势一直在变,只有他二人还坚定地为对方守在原地,七年、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这样爱惜他,可他怎么能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齐之侃垂下眼帘,拱手道:“王上,末将有些话不得不说。”

“小齐有话就直说。”

“王上不该给末将下那道旨,也不该对末将说那些话。”

蹇宾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颦蹙道:“提这个做什么?”

“末将是王上的臣子,末将的这条命本就是王上的。无论何时,王上都应以自身安危为先,万不可感情用事。”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告诉蹇宾,他早已不是山野中的那个齐之侃,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天玑国的上将军,任何灾祸,他都愿与王上共同承担。

可他觉得自己的话一出口一定是变了味道,因为蹇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我在信中已说过,你我君臣恩义两清,再无牵绊。你的命现在是你自己的。你若还愿意留在天玑,那便留着。但这种话,今后不必再提。”

他没有再看齐之侃一眼,当即转身,扬长而去。

齐之侃在原地钉了半日,心中纳罕,自己不过是想劝他珍重,却不知是哪句话又惹恼了他。

恩义两清,他真是这么想的?那这些年的情分呢,也能两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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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是不是已经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狗粮!双白日常虐狗任务√

最后这两大章我要集中解决双白的感情线了,这章名为“难言”,所以很多地方是糖还是玻璃渣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亲自尝尝就知道啦~(顶锅盖)

** 下一节算是个小高潮,我会告诉你们有本文最大尺度嘛2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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