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寐寤歌

前文指路

—> 前言+说明

—> 回忆篇

—> 结局篇 一 (1)  (2) ；   二 (1)  (2)  (3)  (4) ；   三 (1)  (2)  (3)   

==============================================

第十日傍晚，西北角的天空彤彤的一片火烧云。

大军从今晨起已经断炊，士兵们等这场突围等到第十日，精神头上都懈怠不少，就连几个校尉也嘟囔着，说天枢和天璇不会是在耍咱们吧。

更糟的是，这十日里，遖宿王又向截水城外增兵十数万，大概是从城内的细作处得到了援兵将至的消息。

黄昏时分，日头直直地向下坠，沉沉的死寂却从地里泛上来。在连天的边角声里，烦闷者有之，惆怅者有之，思乡者亦有之，这通常是大军一日之内士气最低沉的时刻。

今日，因着这片火烧云，营内却反常地喧嚣起来。

天玑民间有句俗语“天上红瓦云，地上血淋淋”，说火烧云是象征着流血的凶象。而此刻，这一营士兵竟将其当做了援兵杀来的吉兆，纷纷欢呼雀跃。

齐之侃平日里最恨军中行此等巫祝迷信之事，此时见全军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天象而士气高涨，不免觉得讽刺，倒也信了些兵书上“天官时日犹为兵家诡道”的评断。

反正齐之侃是决意什么都不管了，他坐在帐内，手里握着那封降表，谁知道他明天还会不会是天玑的上将军？

他从今日一早就将千胜立在帐外作表，交代卫兵每过一刻便来向他汇报一次时辰。随着卫兵一次次进帐出帐，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临近着王上与他的十日之约。只待酉时一到，他便会吩咐斥候带着这份宣判了他自己、王上和天玑死刑的降表去见那遖宿王。

突然，一阵嘈杂声在距中军大帐很近的地方响起，齐之侃还未来得及皱眉，就见威远校尉不顾几个卫兵的阻拦风一样地冲进了帐里。

“将军……将军……”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双颊激动得通红，扬眉奋髯道：“快……快随末将来看。”

齐之侃瞧他喜不自胜的脸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便斥了他一句：“天象而已，与军国大事有何相干？往日交代你们的都作耳旁风了不是？你怎么也跟着他们瞎胡闹？”

“不……不是，将军，好像是援兵来了！”

“什么？”

“真的，将军您快来看！”

齐之侃心跳快了几拍，当下也顾不上还在喘息的威远校尉，一掀帐帘，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上了城墙。

果不其然，西北面一片尘土蔽日，鸟惊兽骇，正是野狐岭的方向。

齐之侃又冲至城墙下，伏地听了一回声，眼睛倏地亮起，忙唤斥候前去哨探。

他在帐外负手踱步了片时，就见斥候领了个传令兵急急赶来回报。那传令兵自报是天璇公孙钤帐下，他捎来公孙钤的口信，说是天璇与天枢两国援军已合兵一处，正攻打野狐岭，还望齐将军尽早安排突围。

“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两国联军共三十万。”

话音刚落，周围天玑的将领们顿时笑逐颜开，额首相庆。齐之侃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嘲弄般地一笑，随手就将信掷入了一丛刚生起的篝火之中。那信纸被蹿起的火舌一舔，嘶嘶地化作了一缕青烟。

齐之侃的脸在火光和赤霞的双重映照下流连着奇异的神采。

“升帐！”短促而有力的音节。

他第一次觉得这漫天锦绣真算得上是个好兆头。

帐内，几人围着沙盘而立。

“时间紧迫，我且说几点，还望诸位配合行事。”齐之侃目光如炬，意气激昂，眼前的这场战局显然又回到了他的把控之中。

“烦请将军示下！”一屋将领皆唯唯听命。

“现在天璇与天枢的三十万联军正在攻打野狐岭，也就是遖宿军的主营所在地，希望藉此吸引敌人的防守兵力，为我军打开包围圈创造条件。”

“可眼下却有两个不利于我军的条件。第一，我方虽新得这三十万兵马，但在人数上还是要逊于遖宿军，想借一时强攻打乱他们的部署并不现实。第二，遖宿人在城外安营扎寨了大半个月，尽得地势之利。那遖宿王也算个用兵高手，据探子回报的消息，我猜他已在野狐岭布下了鸟云山阵，只怕联军在他手下讨不得多少好处。“

鸟云阵是山战的一种防御阵法。所谓“鸟云之陈，阴阳皆备”，是以精兵驻守岭上可供攀援之所，以武车封锁衢道通谷，以强弩布置于高地，再分出一部分战车骑兵作为机动，似鸟散而云合，变化无穷，攻其左右，备其前后，通常可以抵挡住几倍于自己的对手。

将领们闻言，一时面面相觑，目眐心骇。平远校尉拱手问道：“那将军觉得，此战该如何打？”

“很简单。”齐之侃在沙盘上指画了两下，”欲其西，袭其东。“

“将军的意思是？”

“敌军既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我军须示之不诚，倒敌而待之。平远校尉听令！”

“末将在!"

“你率五千人作为先锋，向野狐岭开道。多带几队弓弩手，遇敌不要进攻，以弩阵射住即可，待与大军会合后再统一行动。记住，多用火鼓虚张声势，而且要做得明显。”

平远校尉疑云满腹，却还是领了命。

一旁的威远校尉倒先嚷嚷起来：“将军，你让这小子做先锋？把我们先锋营置于何地？”

齐之侃眼光一扫：“别急，不会让你闲着。”

“还请将军吩咐。刀山火海，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末将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齐之侃却迟疑了：“让你送死也去？”

他看着威远校尉脸上的表情从迷惑到了悟，继而放声大笑：“将军可知末将当兵前是做什么的？哈哈哈哈，末将以前是个屠夫，一天不闻血腥味儿就憋得难受！”

齐之侃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平日里最粗心大意、最不拘小节的汉子先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我要你领着先锋营的五千人去攻东北角的泮隰县。营里的马都杀得差不多了，城里的战车就全部留给你。同样的，人操火炬，二人同鼓，大张声势，趁着夜色让敌军摸不清你们的人数，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你和他又不一样。”齐之侃用眼神向平远校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你面对的是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可你不会有后军！”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仗可以打了！痛快！痛快！”威远校尉慨然应命。

齐之侃正色道：“可惜城中无美酒，不能以酒饯英雄。等突围之后，本将军定为校尉开席痛饮！”

“将军何必客气，要是末将等不到这顿酒席，将军让人带瓶好酒来我坟前坐坐也就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平远校尉看。平远校尉一愣，眼圈微微泛红：“你小子还欠我一顿饭钱没还呢？你要是不回来，我上你家要去。”

威远校尉闻言，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口里道了声：“多谢！”

明眼人都已看出这是托付后事之意，念及几年袍泽情谊，均是不忍。

唯有威远校尉本人看上去满不在乎，一面仰天笑着，一面出帐点兵去了。

而此时内心最煎熬的，怕还是刚把手下推上了死路的齐之侃，但他没有时间来伤春悲秋。沉了沉气，他继续下令：“其余人随我持玄旗，含草衔枚向野狐岭缓进，在岭外五里处的林子里隐蔽，相机而动。传我将令，除了兵械之外什么也不许带，剩余物资全都留给城中百姓！”

勇斗则生，不勇则死。家国兴旺，俱在此一搏！

***

天玑地势平缓，国中多是平原、丘陵地貌。这野狐岭虽称“岭”，实则为一连串岛状山中的一座，虽算不上崇峻，倒也是天玑若阗山以南为数不多的高地之一。故而，遖宿王毓埥秉着“以高阳待敌”的兵家古训，将主营设在了此处。围着截水的大半个月，他亦没有松懈防御，而是细细地将山岭阴阳部署得滴水不漏，顺带着还排演了几个古书上看过的阵法，颇见效用。

天璇和天枢联军此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座旌旗高置、三军谨敕的”山城“。虽说联军在局部人数上略占上风，但坡道山路本就制约了天枢骑兵冲锋的优势，天璇军中又几乎都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两下里相抵，联军竟还吃了好几次伏兵的暗亏。

这场仗从天上的云燃着时开始打起，一直到天被烧得焦黑都未见丝毫进展。联军像激浪般一波波地涌上山坡，却被高处的守军一次又一次地击退。如同涨潮落潮，循环往复，只是每一次涨落之间，浪潮中不断掺入更多的鲜血，向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腥味。

“王上，又打退了一轮援军的进攻！”说话的是遖宿都督周天逸。

相比于他的喜形于色，遖宿王毓埥的反应则显得冷淡得多。他正沉浸于眼前这张布防图中，听到消息，连眼皮也未抬一下：“知道了。”

“可等截水的兵一到，我军腹背受敌，情况恐怕会很艰难。王上要不要先避一避？”

“避什么避？”毓埥不耐烦地回道：“本王御驾亲征，哪有敌人还没到就先跑了的道理？”

“是、是，属下考虑不周，”周天逸觑了一眼王上的脸色，又问：“那是否要从别处调兵增援野狐岭？”

“周都督，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前一阵被齐之侃打傻了吗？”毓埥皱起眉头，眼神凌厉，“天璇和天枢选择野狐岭动手，正是想迫使本王调兵自保，从而留出破绽让齐之侃有机可乘。明知是圈套，都督还要往里钻吗？”

“可是……”

“本王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山下那些援军，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就算公孙钤和仲堃仪愿意，难道他们的将士就会甘心情愿地为别国军队拼上性命？只要今夜齐之侃无法突围，你看他们能撑上几天！”毓埥看上去对此信心十足。

“现在，本王唯一担心的还是齐之侃。”毓埥继续盯着布防图，问道：“都督觉得他会选择向哪里突围？”

周天逸不解：“除了在野狐岭和援兵会合，难道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当然！”毓埥的手指向了泮隰，“他还可以选择向东北退回伽幽关。”

周天逸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那张布防图：“就算我军主力部队被牵制在了野狐岭，仅仅靠一个截水城的兵力就想从泮隰突围，这也太不现实了吧？”

“别人或许不行，可他是齐之侃！”毓清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周天逸自知是齐之侃的手下败将，此时也无话可答。

“报——”一个斥候忽至帐前，“岭东出现了一批天玑军，人数不少。“

“真的？”毓埥面露喜色，转头向周天逸道：“你随本王一同去看看。”

二人登上阳面的一个高坡，向东望去，果见一队天玑军正在岭下与遖宿守军相持。阵中鼓乐大作，人声沸腾，连原先隐在暗夜中的大纛旗都被四周的火光照出一个若隐若现的“齊”字。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毓埥喃喃自语，脑中盘算着要不要调动两翼的守军去截齐之侃的后路。

正想着，却又有人来报，定睛一看，竟是万祁的帐下亲兵，而万祁的驻守之地正是泮隰！

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紧张地望向了来人。

“禀王上，小人奉万将军之命前来传信，有大批天玑军队正向泮隰突围。”

“什么？”毓埥急道：“可知有多少人？”

“夜里看不清，但观其阵势，至少有几万，而且还带着十几辆武冲大扶胥。万将军请王上迅速增援！”

毓清一时思绪凌乱，复又转身仔细研究东面的战局，突然惊道：“不对！”

“王上，怎么了？”周天逸的声音也跟着紧了紧。

“这不是天玑的主力！是疑兵！你看，”毓清指了指天玑的军阵，“他们的先锋部队不是冲击的阵型，而是弩兵在前，并不像突围的态势。况且夜间行军，如此大张旗鼓，显然是为了要迷惑我方的判断！”

周天逸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天玑的主力果然如王上所料，要向伽幽关突围。”

“也许是，也许又不是。”毓清陷入了沉思，“他在野狐岭布了疑兵，又或许泮隰那边才是真的疑兵？”

他犹疑不决许久，回头命令那个传信的亲兵：“你再回去详细探清敌方军情，一旦查明，速来回报！”

“是！”小兵领命而去。

天玑的主力究竟在东还是在西？现在是应向泮隰增援，还是应该原地不动，让骑兵去袭扰岭东的部队？

毓埥自领兵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举棋不定。

从越支山一役，齐之侃用几千人生生从他嘴边救走三万大军起，他就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毓埥一向尊敬对手，特别是能和自己比肩的对手。坊间都传言齐之侃是将星临世，那他如果能战胜这个人、征服这个人、把此人收为己用，将会是一种多么大的成就！

虽然早就领教过这位天才的实力，但此时毓埥却突然发现，这个对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许多。要是齐之侃有朝一日落到他手里，自己决不能留着这个祸患。

毓埥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周身瞬间充斥着一股杀气。

就在这时，忽而又有人来传信，却不是之前自己派去的那个小兵。

来人自报家门，竟还是万祁的手下。

毓埥赶忙问道：“万将军那里可是有什么新的情况？”一定是泮隰又生了什么变故，万祁才会等不及第一个传令兵返回，又急着派出第二个来此见他。

“回王上的话，泮隰县的北面也出现了天玑的部队，现在正对我军进行夹击。万将军再次恳请王上速速派兵增援！”

“什么？伽幽关居然也出兵了！”周天逸满脸不可置信，“王上，此前截水情势危急至此，伽幽关也没有相救之意。此时出兵，必然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看来齐之侃的确是在东北方向！”

“齐之侃！”毓埥把这个名字念得咬牙切齿，“好一招声东击西，本王差点就中了你的诡计！”

周天逸抱拳请命：“王上，属下请求带兵增援万将军。”

“不，本王要亲自去会会这个齐之侃。”毓埥身上的杀意愈浓，也不等周天逸说话，便下令道：“传本王御令，野狐岭留下一半守军继续抵挡天枢和天璇的进攻，由周都督统一指挥。其余人随我一起驰援泮隰！”

***

毓埥带领着大队骑兵离了野狐岭，在平原上急速奔驰。马蹄翻飞，四掌生风，整队人马就像夜幕下行进的一道闪电，一如此刻毓埥渴望一战的急迫心情。

泮隰就在眼前，他已看到远处的亮光，已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血腥气，已经能听到激烈的交战，甚至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现在，只要他冲进去，冲进这个战阵，杀了齐之侃，这个漫长的夜就可以结束了！他会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这个天下的霸主！

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把他的心也高高的扬在空中。他仿佛正驰骋在自己称霸天下的大道上，前方就只剩下唯一的一座山，翻过去！翻过去！他在心里呐喊着。

可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却比他冲得更快！

“王上！王上！”

他恨恨地拽住缰绳，缓下了身下坐骑向前飞驰的步伐，回头问道：“何事？”

“野狐岭失守了！”传信之人也紧拉缰绳，却因马跑得太快，一时收不住，只喊出了这一句，便坠下马来。

什么言语都无法形容毓埥此时震惊的心情，他跳下马，一把拽起摔在地下的士兵，大声喝道：“你说什么？再给本王说一遍！”

传信兵被王上扭曲的表情吓得不轻，瑟缩着小声道：“野……野狐岭失守了。”

“什么？”毓埥松开他的领口，感觉脚下有些站立不稳，却仍抱着侥幸的心理问道：“你说清楚，野狐岭是被援军攻破的？”

“不……不是，王上刚带兵出发，岭东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天玑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我军兵力少了一半，鸟云兵又全在岭西机动，天玑大军一阵冲锋就拿下了几个高地。周都督实在抵挡不住，只得撤回襄南关，特命小人前来通报王上。”

“所以说，齐之侃已经突围了？”毓埥大吼。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一次败在了此人的手上？

传信兵只觉腿软，声音哆嗦着：“是……是的。”

毓埥身后的骑兵闻信也是一阵骚乱，人语马嘶顿时混杂成一片。

“王上，现在该怎么办？”一个裨将茫然地发问，“我们还去泮隰吗？”

毓埥逼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的思维高速运转着，现在野狐岭是回不去了，前方也不知天玑还安排有多少人马，若是自己一时意气，只图眼下痛快，一旦落入了其包围圈，后果恐怕……

“我们撤！”他果断下令。

“回襄南关？”

毓埥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全都倒在了这个倒霉的裨将头上：“回什么襄南关？动动你的脑子！我军就是你这种庸才太多，才会几次败在齐之侃手里！”他飞身上马，一个掉头，“天玑人好歹留下了个截水城，我们也不算太亏。走！去截水！”

===================正文分割线===================

* 援兵到啦！就问你们我们齐将军帅不帅！他接下来还会更帅的！下一节就是钤堃、齐三人见（互）面（撕）啦~场面绝对精彩，不要错过啊。

** 其实王上料想得没错，光他前面提出的那些条件其实还不足以完全打动陵光和仲堃仪，他们选择不增援的可能也是很大的。现在这个时期，家家都有难处嘛╮(╯▽╰)╭小哭包是怎么被说服的前文已经详述了，至于是什么让方方土最终决定出兵，那就请看下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