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结局篇】三. 活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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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齐之侃依旧照例巡营、练兵、检查城防。军旅生活日复一日地单调着,让人不知不觉地就将光阴流转轻易抛诸脑后。

可齐之侃却是第一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慢。从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到夜晚营里的最后的一盏灯被点亮,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人无限地拉长,如同天涯倦客望不断的归路。他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在等待着命运对他的安排,而等待,总免不了要承受一番煎熬。

那日在点兵台下,斥候趁着众人不注意,担忧地问他:“将军,若是十日之后援兵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

所以齐之侃在军前必须把话说的斩钉截铁,然而这城内只有他和斥候知道,援兵可能永远不会来。

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王上的诏书上分明地写着,要他十日之后开城投降。

他要遵旨吗?他能不吗?

齐之侃没有回答,他只是嘱咐斥候不准泄漏半点风声。

但这个问题却不是想回避就能回避的了的。

这几夜,他做梦做得很频,一会儿梦到援兵来了,一会儿又梦见遖宿王攻入睢炴城生擒了王上,就这样反反复复地醒来睡去,片刻也不得安宁。他心烦意乱,索性燃起榻边的灯烛,从枕下摸出那本《尘息集》来看。

随手翻开,却见书里几乎每一页上都填满了蹇宾密密麻麻的批注。

比如这条记载,说玉衡娄奎山的一处洞中有一块试剑石,相传为古时铸剑大师欧冶子试剑所用,非宝剑不足以裂石。蹇宾在旁先是注了一句:“奇哉!吾亦识一铸剑大师,不知可为其所用耶?“后头又跟了几行小字,看墨迹颜色,应是在许久之后才又添上的:”丙午十二月初四,吾巡视边境防务,过娄奎山,有意寻访此石。独行一日一夜,于一窈然幽寒之穴中得见一巨石,石身几处罅隙似为刀剑所加,吾疑之为书中所载之试剑石也。以乌金剑试之,全无砍凿痕迹,可见其终非一等名剑。惜小齐远在剑庐,未能与吾同行。待一年期满、宝剑出世,必将携彼来此一试。”

又比如,此处提到了天璇的河西郡有一口不浊泉,泉水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边上注写道:“不浊泉真不浊乎?当真不浊,他日定取之为小齐烹茶之用,未知口感比之陈年雨水又如何?”

还有这则故事,说一剑客在天枢的积佘山上忽逢大雪,于一樵夫家中借宿了一宿,第二日晨起却见门外雪地上多了一串马蹄印,印大如盘,剑客深以为怪,心下骇然。樵夫却言此为天马,名曰步景,六百年前自吉云之地而来,此后一直居于积佘山巅。据说百年前曾有两位山中猎户得幸见其真容,后二人均成当世名将。批注又有评曰:“素闻天枢战马精良,此天马亦宝驹乎?如我天玑有此良马,岂会受天璇所制十数载?小齐亦为爱马之人,日后与之同登积佘山,若以其将才尚无缘访得此马,当知此传言作伪。”

齐之侃看着自己的名字不断地在字里行间跳跃着,仿佛能想见蹇宾对着书自言自语的样子,眉眼俱开,唇角定然还会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想着蹇宾时候,其实也是这副模样。

他又将这本《尘息集》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书的年头久了,书页微微有些泛黄,却保养得很好。几处纸张破损的地方有精心补过的痕迹,就连褶皱和卷角都被细心地压平了。只有封皮略有些脱线,装订也松散了很多,可见是常被人置于手边翻阅的。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每年六月初六的晒书节,宫里总要把积压的藏书拿出来晒一晒。这原本是下人该干的活,蹇宾却总坚持要自己动手,还不许侍从跟着。齐之侃只道王室有什么机密不便被别人知晓,也就顺势回避了。

只是有一年的六月初六,他有要事要即刻禀报蹇宾,未曾多想,便径直去往了后苑空地。侍从们都在苑外候着,虽得了蹇宾的命令不准任何人入内,但他们素知君上对齐侍卫一向与旁人不同,故而也没人来拦他。

齐之侃进苑的时候,蹇宾的面前正摆着一册书,他耐心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像是要让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能分得些日光。

翻到了某一处,他似被勾起了什么心事,停下来轻轻地抚着书页,整个人沐浴在在暖阳之下,周身散着柔和的光晕,平日里的棱角一丝也不见,脸上神情专注,身边明明是琅函万叠、缃帙千层,但他的目光却独独只锁在眼前这方寸尺。

齐之侃从来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那一刻,他却无比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书能让蹇宾如此珍而重之,可他忍了忍,到底没有问出口。

如今,蹇宾把答案交到了他的手中。

而现在,他心底忽尔又生出一个疑问:蹇宾在晒这本《尘息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当他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时,是不是正在脑海里偷偷勾勒着他们几十年以后苍颜白发的模样?

在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划过书上的段落章节时,是不是已经在想象中和齐之侃踏遍了这些名山大川?

也许蹇宾晒得并不是书,而是满腹的心事,是沉默的期许。

其实在齐之侃心目中,他本身就像一本书,一本钩章棘句,却从头至尾流淌着脉脉温情的书。

在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不曾想过,这种温情也可以这样伤人。

不,他以前好像也说过一些很让人难过的话,是什么来着?

夜风忽的掀起帐帘的一角,恰巧露出了天边的长庚星。

齐之侃的记忆突然就随着星光回溯到了一个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的夜晚。


彼时先君晏驾,君上作为世子于柩前即位。先君的病拖了很久,他登遐前半年,君上便已从玉衡郡赶回都城代理国政,故而军政大事交接得很平稳,没有出任何乱子。

先君的梓宫停在后殿,君上白日要处理朝政,主持丧葬大礼,入夜后还要回后殿守灵,不得片刻停歇。又因戴着孝的缘故,饮食一律从简,偏蹇宾又是个忙起来废寝忘食的性子,一整日也就早朝前用了几口白粥,还是被齐之侃硬逼着喝的。

他实在是担忧君上的身子,便让膳房准备了几样清淡的小食,想趁着晚上君上一人在后殿时偷偷稍带过去。

他从侧门闪进身,却不料君上并未入内守灵,却坐在了殿外的台阶上。

庭前的竹柏在风中飒飒作响,树影交覆在石阶上,如同盘横错节的须蔓,张牙舞爪地伸向阶上之人。而那人却毫无察觉般地仰望着夜空,不知正想着什么心事。月色静静洒落在他的脚边,似一潭积水空明,映着他伶仃的身影,竟有几分孤光自照、冰雪肝胆的意味。

齐之侃本是不该在此时上前打扰他的,但见着蹇宾这样落寞的姿态,又实在不忍心不管。更何况君上毕竟才刚刚继位,在先君停灵的殿外这样坐着也着实不合规矩。

他打点起一个合适的笑容上前:“君上,更深露重,要不还是回殿里去吧。“

蹇宾转向他,忽然笑的像个孩子。齐之侃恍惚记得他上次这样笑的时候,他还唤着他阿简。不知是因为这一笑,还是他转头的角度使得月光恰好倾洒在他的侧脸上,他明明坐着一动未动,却好像是从一片阴霾中走了出来。

“我就猜,最后还是只有你会来。”然后,他摇了摇头,“我就是出来透口气,”

齐之侃见他衣着单薄,心略略揪着:“属下让人去将君上的大氅取来吧。”

“不必了,一个人的心冷着,身上是感觉不到冷的。”蹇宾似意有所指,“小齐,你陪我坐会儿。”

齐之侃很是为难:“君上,这不合礼数。”

“怎么?新君即位,正是人心不服的时候,你要带头违命吗?”蹇宾板起了脸。

“属下不敢!”无奈,齐之侃只得在他下方的一级台阶上坐下。

蹇宾见他踧踖不安,也不好再逗他:“你别紧张,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齐之侃不由地看向他。这几日的葬仪上,蹇宾一直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落落穆穆,不露喜怒,教人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高山仰止,不可极也。深渊度之,不可测也、

那个山林里的阿简现在已经很像一个帝王了。

可齐之侃知道君上的心里还是不好受的,尽管他和先君几乎是自己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对父子。

他们的话很少,少到每日只有几问几答,更多的也不过是敷衍之词。齐之侃想起,小的时候他和父亲总是有很多话要说,铸剑、武功、花草鸟兽,只要他问起,父亲什么都会告诉他。每次他发脾气,一噘嘴巴,父亲就会跑去林子里找些好玩的东西逗他开心。

可是诺大的一个世子府,成百上千的人,却没有一个会去哄蹇宾开心。

在他入府之前,不知蹇宾有过多少伤心或害怕、却无一人可共言语的时候。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齐之侃想象不出。

难怪他在草庐醒来时,会有那种惊惧又警戒的眼神,让齐之侃每每回忆起,心里都会泛出丝丝的疼。

他觉得君上内心里终究是敬着先君的,只不过他父子二人在天伦上始终欠了那么一步。而眼下,除了自己,君上还能同谁讲他的心事呢?

想至此处,齐之侃放松了下来,向蹇宾微微倾了倾身子。

蹇宾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他:“小齐,你觉得我像难过的样子吗?"

“先君去了,君上心里自然难过。”

“是吗?大概是吧,他对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把他想挑却又挑不起来的担子通通压到了我身上而已。“他像是在对着齐之侃说话,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他咽气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感觉解脱。“

“……”

“那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这是一句问句,他却未等齐之侃作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有一刻我是想哭的,但听着殿外那帮臣子虚情假意的干嚎,突然又觉得好笑,就又哭不出来了。”

“君上……”齐之侃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蹇宾却突然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像是要深深地看进他的灵魂里去:“小齐,你不要比我先走。”

齐之侃未及反应,愣愣地反盯着他,仿佛是被他这样的眼神给摄住了。

蹇宾幽幽地叹了口气,尾音散落在风里,清冷而悠长:“小齐,我是认真的,你不要比我先走。”

齐之侃终于回过神来,慌张道:“君上请不要在灵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蹇宾却笑他:“神煞吉凶之类的事,反正你也不信,说说又何妨?”

他继续道:“要是你走在我前面,这世上恐怕连一个真心替我守灵的人都没有了。我走的时候,该多孤单呀。”

“小齐,我是不是很自私?”

齐之侃竟然无言以对。

“书上说人死星落,可你说,星都没了,那魂魄会去哪儿呢?”

齐之侃自然答不出这样深奥的问题。

“也许会变成一缕风、一粒沙在这世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吧。”蹇宾仿佛是在自问自答,“那样的话,我最后一定还是能找回到小齐身边的。”

他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齐之侃的手背,目光却重新投向了广袤的夜幕中,融化在如水的星光里。

“所以就算我走的比你早,也会一直陪着你,像那颗长庚星一样。”

“小齐,不要怕。”

他的手是冰凉的,一颗心大概也冷若寒灰,嘴上却说着,小齐,不要怕。

语调那样温情而柔软。

这就是齐之侃认识的那个蹇宾,那个比谁都要温柔的蹇宾。


长庚星在帐帘后若隐若现地闪烁,像是在对齐之侃顽皮地眨着眼睛。

他混乱的思绪霎时变得一片澄清。

是啊,他怎么能比王上先走呢?

明知他的要求这样自私,齐之侃却就是舍不得拒绝。

从截水到睢炴,是一条很长的路。这次还是让他向王上走过去吧,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降了遖宿又如何?要是遖宿军攻破了睢炴,王上绝无活下去的可能,届时他就信守诺言,替他好好做几日忠臣,然后再了无牵挂的下去陪他。

纵是天玑国祚未尽,他也不会再踏出天玑国土一步,大不了寻个机会自尽于王城臣民面前。他是王上一手擢拔的上将军,他绝不会让王上丢这个人。

齐之侃从榻上一跃而起,伏案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降表。

王上要他走活路,可这条活路于他而言,却偏偏是一条死路。

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活路死路,终究都能走回那个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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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解释一下啊~

首先,小齐前面也说过,突围的最好时机是在粮草和士气还没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可如果到了第十日,援兵并没有来,那士兵一定会意识到自己是被欺骗了,到时候士气如何是可想而知的,而加之粮草也已耗尽,到那时天玑大军已经没有和敌人去拼命的本钱了。所以突围只能是送死,守也是守不住的。

而且,若是援兵不来,那么也就说明四国联盟已经真正破裂,此时小齐降与不降区别也不大了,天玑的灭亡基本已是板上钉钉。

但依小齐本身的性格,他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投降的。可现在,蹇宾的诏书、口谕、信,一件件都在劝他降,这时候他就有些为难了。其实他最后做出的选择已与家国大义无关,有的只是自己的一点小私心。他知道王上是必死的,如果投降,那至少还能在睢炴再见他一面,也许还能争取到亲手把他送走的机会,让他去的不那么难堪;或许,他还会想,如果自己死在王上前面,那还有谁会为他好好地敛骨、好好地收葬呢?

当然,我们的小齐是永远不会丢下王上的。所以蹇宾给他指出的活路照样会被他走成一条死路。我其实已经不知道这两个人我更心疼谁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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