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结局篇】二. 决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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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文臣武将跪成齐齐两列,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敢开口言语。殿外的天空还是碧晴泛然,此时殿上却似乌云翻卷、山雨欲来,明明已是萧瑟的深秋时节,空气中竟还能让人隐隐感受到梅雨季节那闷煞人的湿意。这样令人不安的氛围已持续许久,堂上静得只剩下天玑君主蹇宾徘徊踱步的声响。每走一步,底下的朝臣便又胆颤一番,凭着他们多年来对眼前这位君王行事风格的了解,一场暴雨腥风已是一触即发。一些品秩低的后排臣子忍不住抬手拭汗,那脚步声里便又时不时夹杂着些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就连几个圆滑世故的老臣,背脊上都早已是冷汗淋淋。

自截水城的天玑大军被围困以来,朝堂之上日日都是君王的滔天怒火。今日这长久的沉默,倒反常近妖。

“本王今日再问你们最后一遍,谁还有良策能解截水城之围?”蹇宾突然出声发问,面容上依然是冷峻得看不出一点情绪。

大农丞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起身趋至中庭回话:“回王上,截水如今之势,恐已无力回天。还请王上早做决断,不如壮士断腕,撤回其附近几城所剩的兵力,重置防线,拱卫睢炴。”

蹇宾不怒反笑:“哦,大农丞倒是好大的口气!壮士断腕……壮士断腕……“蹇宾侧过身去默念了两遍,倏地回身一甩衣袖,带起一阵疾风,顺着他举起的手指,以千钧之势袭向阶下之人,”你信不信本王先断了你的脑袋!“大农丞吓得丢了笏板,伏在地上连连告饶。

蹇宾却不愿理睬他,只继续问:“若救不出齐将军,截水城破,遖宿军旋踵而至,届时本王要用何人挂帅拱卫睢炴?是你?是你?还是你?”他一连指了几个天官署的大臣,被点中之人皆俯身稽颡,瑟瑟发抖。

奉常令干阳泽侍奉国师多年,自觉颇能揣摩上位之人的心思。此时听得君王语意中的凛凛杀气,不由得抬头一瞥,见蹇宾眉目间已纠结成一股狠戾之色,心中暗道几声不妙,今日这朝会怕是不能像前几日那样跪上几个时辰便可轻易脱身了。

蹇宾的左手自上朝以来便一直攥着拳头,隐在那宽大衣袖之下,倒像在和自己较劲,指甲紧紧掐进掌心的肉里,却已无甚疼痛之感。

他冷眼看着阶下这班臣子。他们日日点卯,却一言不发、一策不献,被逼的急了竟连弃城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国难当头,他们在意的无非只有项上这顶官帽,或许此刻还在心里盘算着遖宿大军攻入睢炴时要怎么保全家中那些黄白之物。一城军民性命他们尚且视如草芥,自己又如何指望这帮庸蠹有什么忧国忧民、以身许国的念头。

在这一张张“忠君爱国”的嘴脸之后,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用心?

这些所谓的“朝廷栋梁”,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想救截水,又有几人是由衷地想让小齐活着回来?

他向东阶下天官署众人的方向看去,心底泛起一丝冷笑,有些人还巴不得小齐能死在遖宿人手里吧。

这些年来,他在生死线上徘徊过无数回,哪一次不是小齐竭力把他这条命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想让他死,只有小齐,这样希望他活着。

如今,亦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敌人正盼着天玑这颗将星陨落截水,除了自己,小齐此时还能依靠何人?

他的上将军在别人面前永远是一副霸气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在蹇宾心里,他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和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难过、会不忍、会害怕、会软弱。

小齐只是习惯了用冷面和沉默藏起自己的内心,而那些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的情感,旁人看不到,蹇宾怎会不知?

他表现得越是坚强,蹇宾就越是心如刀绞。

他蹇宾是天玑的王,不仅不能护珍视之人一世无忧,反而要让他担负着远远超出年龄的重任,使他终日不得开颜。无能至此,情何以堪。

依照惯例,前线每十日必有一份小齐的亲笔战报送回,此次却已是大半个月音信全无。可是小齐出了什么意外?抑或是城内的情况已经糟到连信使都无法潜出?自己坐镇后方,闻得截水险情尚且心慌意乱,此刻小齐困守城中又该是何等的茫然无助?

他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齐送死!今日,就算其余四国大军一起兵临截水城下,他亦要倾尽所有与之一搏。往日他曾说过,只要有小齐在,他什么也不怕。但现在,只要能保小齐安然无恙,他已无所畏惧!

这些天来他心中亦作过诸多谋算,本来多少还有些顾虑,不过形势至此,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他松开了左手紧握的拳头,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血印,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当日那个着急为他包扎的少年。

蹇宾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很镇定,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镇定。

“把虎豹飞骑统领吴蒙给本王叫来。“

虎豹飞骑是一支三百人的精锐骑兵,从前是蹇宾在世子府上组建的宿卫亲军,如今在王宫中担任禁军之责,对外称虎卫营,直属天玑王。这虎豹飞骑中,不仅每一个兵士都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连配备的马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据说能日行八百里。蹇宾一向对之极为倚重。

可就算这虎豹飞骑再强悍,毕竟只有区区三百人,如何能解前线之围?王上莫不是糊涂了?底下的官员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皆是不解其意。

蹇宾又对身边的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小跑出殿外,一盏茶的工夫取回了一叠信件。

另一边,吴蒙是几乎是飞奔着入殿的。

因着虎豹飞骑属于私人卫队,平日王上有事也总是私下召见他。今日在朝堂上如此大张旗鼓地传唤,不知是有何等紧急的吩咐。

还未等他站定行礼,蹇宾充满威严的声音便已响起:

“吴统领,若要论脚力,谁也比不上你们虎豹飞骑。现在本王要你在虎卫营里选几个可靠的人,去替本王办两件事。”

“但凭王上吩咐!”

“第一件,你派人将此信带给天枢王。”蹇宾从内侍所捧的托盘上拿起一封信交给吴蒙,“告诉他,天枢的援兵在两国边境已经休整得够久了,还请天枢王遵守四国盟约及时出兵援助天玑。当然,本王不会让他白做这个好人,只要援兵抵达截水,无论结果成败,武平关以北的五座城池,加上天枢上次割让的五城在内,本王一并送给天枢。”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惊呼声一片,蹇宾却毫不在意。

“若是天枢王还有所犹豫,那就再请他过目一下这些信件。看来,我们两国的大臣都不是很让人省心嘛。”他语带讥诮,见阶下有几个人缩了缩脖子,眼神愈发凌厉起来,“若是我天玑亡了,他天枢难道能高枕无忧?就算他孟章是这么想的,他手下这些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吧。“蹇宾抖了抖手中的一叠信,“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懂也没关系,但本王倒是想和他打个赌,看天玑亡国后,天枢变成遖宿的属国究竟用不用得了三个月?”

蹇宾素知朝野中多有贪生怕死之辈,因而战事一起,他便命人在天玑至遖宿的各条必经通路上驻扎,一面排查沿途各驿站的公文信件,一面盯梢身份可疑的过路人。他原本只为防朝堂上有人为了一己私利里通外国,没想到不仅查出了一些自家人的把柄,还顺带着截获了几封天枢苏、沈、崔三大世家写往遖宿的密信,其中几封还隐约谈及归降的条件,这对蹇宾倒真是意外之喜。

“还有,本王要问天枢买二十万石粮食。不,就和天枢王讲,他愿意卖多少,本王照单全收,价格按天枢市价的两倍来算。若是天枢王同意,那本王可以承诺重开玉衡故道,所有天枢商品进入天玑,关税一律减少三成。还请天枢王好好考虑本王的条件。”

“不可啊!王上!”

“王上,请三思啊!"

……

地下的大臣缓过神来,纷纷磕头如捣蒜。

干阳泽咬了咬牙,向前爬了几步,跪至蹇宾衣角之下,哀声劝谏:“王上,下官知道王上救人心切,但割地一事万万不可啊!王上!”

“哦?”蹇宾一挑眉,“这又是国师的意思?不过本王似乎有些日子没见到国师了,不知他最近可是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天象?”

“国师……国师他为了祈求天地神明保佑王上、保佑天玑,连日来操持多场祭祀,以致操劳过度,身体抱恙,所以不能面君。”

“国师可真是辛苦啊。”蹇宾俯下身子,直视奉常令的眼睛,“那要不要本王来替国师说说此事为何不可啊?“

干阳泽被蹇宾眼神中的狠意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蹇宾直起身子一个拂袖,甩在了干阳泽的脸上:“你们天官署在武平关以北有几十亩田地,本王听说前一段时间正急着出手,连价格都谈拢了。现在一下子要割让给天枢,那国师岂不是要做赔本买卖了,所以此事万万不可,是吗?”蹇宾脸上还在笑,语速虽慢,一字一句却如同刀子般尖锐。

干阳泽吓得伏倒在地:“王上,冤枉啊!下官对此事一无所知。下官只是想劝谏王上,前方战事未休,后方就割地于他国,实乃不祥啊!”

蹇宾走至王座旁坐下,语气亦咄咄逼人起来:“照奉常令这么说来,割地不祥,那等截水城破了,于我国反倒是祥兆了?“

干阳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下官不敢妄言,如此大事还请王上交由国师卜测,祥与不祥皆要依卜测结果而定。”

“行啊,那你告诉国师,不管他是用连山、归藏还是周易,星象也好,龟甲也罢,今日必须给本王卜出一个‘吉’来。一遍卜不出就卜两遍,两遍卜不出本王就要了他的脑袋!”说到此处,蹇宾的表情已近狰狞,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文武百官第一次听王上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干阳泽心道王上此时已是不可理喻,若要再劝,须得直击他软肋才可。他沉了沉气,一本正经地答道:“王上若要怪罪于下官,下官无话可说。可卜测一术乃是沟通神明、融贯天地之法,王上万不可妄言。若是得罪了天地神明,恐怕神明是会降罪于前线将士,降罪于齐将军的呀!”

蹇宾一拍桌子,顺势起身,嗔目切齿道:“当初是你们天官署要本王奉上天旨意,立国称王。本王受命于天,难道上天会因为区区一个天官署反来降罪本王与本王的子民不成?好,本王今日便告诉你,要是天地神明不保佑齐将军,本王便代天行事,亲自来保佑齐将军!只要本王还活着一天,便也要齐将军跟着活一天!”

堂下众人已被蹇宾的气势震慑得魂不附体,他们只觉得此时的王上已是疯狂到了极点,亦是冷静到了极点。

干阳泽还欲辩驳,蹇宾却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了:“来人呐,传本王旨意,国师与奉常令言语无状,忤逆圣意,更妄借鬼神之说企图诽谤朝廷重臣,即日起查封天官署,扣押国师与奉常令,免去二人职位,给本王严加看管!”

“王上饶命啊!”干阳泽大惊失色,连连下拜求饶。

“请王上开恩!”众大臣亦一同下拜,随声附和。

“原来你们倒还有个齐心的时候,”蹇宾双眉倒竖,“还不快押下去。”

侍卫们赶忙将干阳泽拉出了殿外。此时,又一人出列谏道:“我国素来信奉巫仪,国师为三朝元老,几十年来为王室沟通天地,预知福祸,祈祝禳灾,功高望重。今日奉常令顶撞王上,合该受罚,可岂能因此迁怒国师、查封天官署?此举必将令百官意冷、黔首离心、动摇我天玑国本啊!“

“本王怎么记得,这天官署还是本王在立国大典之后亲封的,现在本王想把这块匾额摘下来,如何就动摇国本了?况且国师上次占卜出征遖宿,结果大军失利,再加上粮食减产此等大事他竟没能从天象中看出一点端倪,怎么,本王还无权追究他的责任了?至于民心,你们自己去外面听听,现在有多少百姓在议论我天玑国信奉巫蛊,入了邪道,本王这正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蹇宾的声音冷得令人发颤。

“太仆射,有些事情本王原不想明讲,可既然你自己站出来了,本王不得不再说上两句。”他从案上抽出一封信,似只是随意把玩,太仆射见此却顿时瘫软在地。

“你,还有大中大夫,“蹇宾向西阶下的另一人看了一眼,那人也吓得手脚发抖,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本王说句不好听的话,以你们的才干,能做到如今的职位,已是本王看在你们祖辈的面子上格外施恩。就你们许诺的那些东西,还入不了遖宿王的眼。若本王是那毓埥,难道会放着自己手下的能人异士不用,倒给你们这些庸才高官厚禄不成?“

“做人可不要太贪心了,”蹇宾一勾嘴角,宛如一只随时能吃人的笑面虎,“当然,本王手中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若是都拿出来,吓着的恐怕便不是这一个两个了。不过现值国家危难之际,只要各位恪尽职守、安分守己,有些事本王也就不再予以追究,众爱卿可明白了?”

群臣震慄,一时间堂上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若还有人有什么要说的,不妨都说出来。本王也不是吝惜官爵之人,如果众位谁还有更好的办法救截水之围,本王即刻封他做个将军,让他带兵去前线试试手。等到凯旋之日,一定封他个万户侯当当。”

殿内一片死寂,谁还敢再去触王上的逆鳞?

蹇宾“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惜命。既然现在都不说话,那待会儿最好也不要再张口说些本王不爱听的。”

“吴蒙!“

吴蒙在旁听了这半日,只觉这朝堂之争惊心动魄,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此时猛然闻得蹇宾唤他,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属下在。”

“另外这一封信,再派几个人转交给天璇的公孙副相。就说本王相信公孙先生人品,四国结盟既是由他起的头,还望他能说服天璇王善始善终。本王也知天璇难处,但若此时收缩战线,此前所有努力无异于前功尽弃。同样的,本王也给他开个好价钱。若天璇继续出兵,本王愿以玉衡娄奎山以西的五城作偿。要是天璇王也有余粮能卖于我天玑,例同天枢,两倍市价,关税减去三成。”

蹇宾满意地环顾了一下阶下沉默的众臣,继续交代道:

“天枢的这封信两日之内送至,七日之后要回信;天璇的这封三日内送到王城,十日之后必须得到回复。此行十万火急,本王要信使都立下军令状,若是按时回来交差,不管跑死多少匹马,也不管两国最终决定为何,本王赏他们一人百金,要是误了一天期限,就别怪本王拿他们的人头来祭旗!”

吴蒙神色一凛:”属下代将士们保证,誓死完成王上嘱托,若耽误了军国大事,甘愿自刎谢罪!“

“好,你下去吧。”

望着吴蒙离去时笔直的背脊,蹇宾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方才松了下来。他忽觉浑身一阵无力,一只手反射性地撑住桌案,堪堪站稳。内侍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示意退下。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睥睨众人道:”今日无事,都散了吧。“

阶下百官如获大赦,鸟兽作散。没有人看见身后的蹇宾唇边的那一抹苦笑。

如果小齐在此,一定不忍心看到自己如此辛苦吧。

可正是因为小齐不在,他才必须要撑住这口气。

他的上将军正带领前方的将士们弃身锋刃端、捐躯赴国难,而他这个天玑的君王,便是他们的信仰与后盾。他无惧于上苍的任何诛罚,却不能辜负黎民百姓的期望,不能辜负前线大军的牺牲,亦不能辜负了小齐的一片赤胆衷肠。


烽火在边境已燃了两月有余,各地奏报每日如同雪片一般飞往王城,有各大关隘汇报军情的,有各地城令请旨安顿流民的,有河道总督跟踪治水进程的,其余要钱的、要粮的更是数不胜数。蹇宾几乎是连明连夜地在处理这些政务,就连关联到的各级官吏都连续几日被勒令待在前朝偏殿内,随时等候传唤,无旨不可擅自回府。饶是如此,桌案上的奏折依旧堆积如山。

内侍们不是没有劝诫之心,这几日来连番折腾,闹的他们也跟着受罪。王上不用膳,他们只能饿着肚子,王上不就寝,他们也只能一宿一宿地连班倒。可齐将军不在,王上还能听得进谁的话?更何况此次还关乎到齐将军的安危。能混到天玑王身边的内侍,哪个不是人精,心里抱怨归抱怨,到底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蹇宾倒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他甚至隐隐希望奏折永远批不完才好,这样他才没有闲暇去纵容自己胡思乱想。昨夜他伏案假寐,竟梦见遖宿的冲车撞破了截水城门,无数兵士蜂涌入城中,一时间短兵相接,伏尸百里,天地色变,天玑的大纛旗从城头缓缓飘落。接着他便看见小齐带着一身血污朝他走来,口中嗫嚅。他急的什么也听不清,伸出手去想抓住小齐,手中却突然一空,茫然四顾之际,身边已空无一人。

这个梦实在太过逼真,醒来之后耳边仍旧嗡嗡地响着将士们的哀嚎,遖宿人的欢呼,以及那永无停息的兵戈相击的铿锵之音。他手中只消歇下片刻,一闭眼睛,满脑子都是梦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小齐。虽知只不过是梦境而已,心却痛得这般真。

蹇宾觉得自己离发疯已经不远了,如今殿外的任何一点声响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随时会有人冲进来告诉他截水失守的噩耗。

“嗒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蹇宾紧张地注视着殿门口。

嗒——嗒——

进殿是上大夫。

蹇宾看着他趋至桌案前下跪行礼,开口问道:“何事?”

上大夫一愣:“下官……下官奉诏前来。”

蹇宾猛然忆起自己方才的确下过这道旨,他定了定神,想起了眼下几件紧要之事。

“平身吧,对天官署被封一事,外面的百姓们都是怎么议论的?”

“回王上,天官署上下平日里仗着有国师撑腰,气焰嚣张,行事肆意,百姓对其本就多有怨言。加之,近来我国诸事不顺,坊间传言皆是由于国师偏信旁门邪道的缘故。因而,许多人都称赞王上此举乃顿纲振纪、扶正祛邪的贤明大道。只有少数愚昧之人不能体察圣意,有些微词……“上大夫顿了一下,琢磨着如何措辞。

蹇宾却接过了话头:“他们只怕在说本王不敬神明、离祖背德,所以此次天玑连番罹难,皆因本王乖悖违戾、王道不施,才惹得上天厌弃,是也不是?“

上大夫慌忙跪下:“百姓们断不敢有此大不敬之言,是王上多心了。”

蹇宾摇了摇头,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不敢并不代表不是这么想的,而且有此想法的百姓恐怕不在少数。本王知道,你们不过是怕本王在气头上迁怒旁人,所以不肯说实话。可本王执掌天玑业已多年,难道你们不说,本王就想象不出外面的情形?”

上大夫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叩首告罪。

“起来吧,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蹇宾叹了口气,“本王知道你为人耿介,与国师一党向来颇多龃龉,此时用你为耳目,乃是信任你之故。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若你我君臣还上下欺瞒,不能同心,岂不是自取灭亡之道?“

上大夫羞惭满面:“下官不明王上深意,罪该万死。”

“不说这个了,本王且问你,城外的流民情况如何?”

迁都旨意刚下之时,大司空曾提议扩建翻修睢炴行宫,天官署亦上奏询问迁都祭典的相关事宜,却皆被蹇宾以劳民伤财的理由否了。时间紧迫,他吩咐冬官署先尽快在睢炴营建必要的的官署府衙,其余诸事从简,不必拘泥旧例。接着又通谕群臣,抓紧著录搬运官府中要紧的典籍图册、律令文书,若仓促间私人财物来不及挪动,则尽量留在旧都,日后再行转移。

他显然低估了这些人在逃命一事上的积极性。出发当日,蹇宾望着身后文武百官拖家带口、箱匣盈车的大场面,转身向侍从们笑道:“都说我们天玑国最重排场,你们看,连逃命都能逃得如此壮观。知道的是仓皇辞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外出巡游呢。”众人皆喏喏不敢应答。

他心里亦是无奈,若这些官吏能把一半的心思放在政务上,天玑今日的处境又怎会不堪至此?

除了借睢炴地势重置防线之外,迁都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震慑天枢,蹇宾的原意只是想将办公之所移至睢炴,并没有迁徙平民的打算,不过是着人粗略估计了愿与大部队同行的王城百姓人数,让大司空照此提前置办些民宅。不曾想,各地突然流言四起,都说遖宿大军不日就要打到王都,所以朝廷才弃城而逃。一时间人心惶惶,旧都附近的许多百姓纷纷抛家弃业,加入了流民的队伍,涌向睢炴城寻求庇护。短短半月之内,想进入睢炴的民众就达数千人之多,城内所有空置的屋舍加在一块都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况且都城的治安防务不同别处,睢炴令不敢擅自放流民入城,只得先将无家可归之人安置在南门外,令人搭了些简易的棚屋,按时发放口粮。

“睢炴令每日在城外开仓赈济,暂时还未听说有人闹事。冬官署依照王上旨意已着手在城东空地修建一批民舍,大概一月之后可以完工。可是……“上大夫犹豫了一下,决意实言以告,“各地蜂拥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睢炴城虽大,也不能无限地接纳流民。再者,这些人来历不明、鱼龙混杂,若是有一二心怀不轨之人夹杂其中,难免成为王城隐患。”

“你说的这些本王如何不知,可把百姓们留在睢炴,总比把他们逼去天璇或者天枢要来的好些。“蹇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边境关卡的奏报本王都看过了,也已经向各处守将下令,对离境百姓一律不得阻拦。百姓们也有自己迫不得已的难处,总该让他们有条生路可走。而剩下的这些宁受饥寒也不愿离开天玑的百姓,都是些眷恋故土的人。既然他们不抛弃本王,本王也绝不会抛弃他们!此番他们涌来睢炴,也不过是因为还信任本王、想来寻求本王的庇佑罢了。本王是天玑的王,若连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保护,那还有何颜面坐于这高高庙堂之上!“

“下官明白王上的心意,可如今最紧迫的问题仍是缺粮。睢炴原本的储粮就不多,迁都之时王上为避免旧都百姓惊慌,曾下令不动旧都粮仓一粒黍米,故而迁都至今也未曾向仓内补粮。据睢炴令回报,若要继续开仓济民,粮仓怕是很快要见底了。”

“这正是本王今日召见你的原因,”蹇宾将手头的一份奏折递于他,“你自己看。”

上大夫双手恭敬地接过奏折,细细地浏览了一遍,惊道:“天官署内竟有如此多的存粮!”

”难道你们真以为本王查封天官署只是因为对国师不满,借个由头以泄私恨?“蹇宾一挑眉毛,“睢炴令的急报本王几日前就收到了,然而此事甚是棘手。一来各地官府皆已无粮可缴,二来向天璇天枢买粮之事本王亦无十足把握,就算此事成了,只怕一时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目前最快的法子便只有在这睢炴城内找粮。“

上大夫啧啧道:“就天官署府库里缴获的积粮,够睢阳全城吃上三个月的。若买粮一事顺利,那这个冬天应该就不愁了!“

“如果还有别的选择,本王也不想这么快就对国师动手。若要比说吉祥话安抚民心,你们倒谁也比不上他。”蹇宾微微皱眉,语气瞬间强硬起来,“不过这样也好,城内的高官大富们谁家府上还有余粮,本王心里一清二楚。此次就算杀鸡儆猴,震慑他们一下,别教他们觉得本王是好欺负的!至于百姓说本王无道也好,说本王乖戾也罢,就由他们说去吧,本王管不了这么多了。”

“王上……”

“睢炴令这几日已经忙得挪不开手了。天官署的这批粮食和安置流民的事宜,本王想交给你去办。对了,天气转凉了,你再去预备一些御寒的棉衣被褥分发给城外的百姓,多少熬过这个冬天。若天玑能顺利击退遖宿大军,逃过此劫,等战火一熄,本王便能腾出手来解决这些内忧。“蹇宾的言语中透着一丝希望。

上大夫备受鼓舞,跪下磕了个头,扬声保证:“下官绝不会辜负王上信任,还请王上放心!”

蹇宾一挥手,示意他退下。待确认上大夫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殿外之后,他起身步至殿中央,脸色突然一沉。

“不知来者何人?既已在殿内听了这大半日,可否现身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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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将会是一长章的蹇宾视角。比起截水城的悲壮,睢炴这边也许要更虐心一点,你们马上会明白我的意思哒~

上大夫就是那个四国结盟之时第一个站出来同意重授小齐兵权的人,足以证明他和天官署瓜葛不深。原剧里截水城破后,他跪在蹇宾面前说了句:“臣等未能替王上分忧。还请王上责罚。”比起其他臣子所言,这倒还算是句人话。我想在那样绝望的时刻,蹇宾还能听到这样一句人话,心里多多少少也会好受一点点吧。所以,给他加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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