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回忆篇】八. 相托

前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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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齐离开的这半个月里,蹇宾就没有听到过哪怕一个好消息。

根据奏报来看,各地流民的乱象均有愈演愈烈之势。其中一半人成群结队地涌向王城,另一半则拖家带口地离开天玑去寻找新的出路。这是百姓们用脚走出来的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但无论哪一条,最终还是殊途同归到同一个字上:活!

来王城的百姓多半是在家乡不堪贫苦,想来富庶之地讨一口粮吃;而那些急着要去别国的人,情况就更为复杂一些。近来,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天官署笃信巫蛊之术,以致入了邪道,为神明所厌,故而才会有此次出兵遖宿的错误卜测,许多百姓就是因此宁愿舍弃田产也要出逃避难。这种说法传到蹇宾的耳中时,各处边境有大批流民出关的奏报已在他的案上垒满了整整一沓。这话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倒正可借此做些文章来辖制国师,可眼下的局面显然已经失去了控制。想也不用想,整件事定然是混入天玑的遖宿细作所为。这却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反正就连王城、将军府、王宫这样的地方都能任人随意来去,国境之内哪儿还会有什么安全之所?不过现在比起外敌,更令他心凉的反而是自己人。

出征遖宿之前,小齐在他的准许下派出了一批手下干将去向各地的豪强买粮。此事进行得是喜忧参半。

北地几郡成果喜人,上缴的粮食数量之大,足以解边地守军的燃眉之急。至于其他大一些的州郡,虽表现平平,颇有敷衍之意,但好歹也算是勉强交了差。然而,最让人头疼的还是乡县里的那些大族。

大城中的富户尽管嚣张,可到底还是要对兵源充足的官府忌惮三分。再说,这些大地方的长官也大都识相,不会专挑这样的时候和上头的人作对,所以对朝廷派去的士官很是配合。

可到了小一点的县镇,情况却完全不同了。那些乡绅望族长期称霸一方,府内的家丁护院甚至要比县衙里的人手都多。而当地县官又多与他们沆瀣一气,不仅不劝他们卖粮,而且竟还在前去收粮的军中之人面前作证,说这些大族家中已无余粮。小齐的手下虽然都是性情耿直、行事爽利之辈,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闹出人命。更兼越支山一役后,小齐的上将之位被免,这些人也就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地方上的粮缴不上来,王城中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因着流民日多,城内粮仓渐空,蹇宾几日前在朝会上亲口下令让大臣们上交些家中的存粮来应急。没想到这群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利在私下斗到红眼的人,这次居然统一了口径一起来向他哭穷,说什么余粮都已被天官署征走,府中人丁自己都不够吃了。

其实,这些朝臣手中大概还留着多少粮食,蹇宾早从暗探那里得到了情报。而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也看得是一清二楚。其中一部分人是锱铢必较,铁了心不肯吃一点亏;另一些则是有心交粮,但却更怕在此时出头遭同僚排挤,索性也一并撂开手撇清关系。对于这些人,蹇宾不是不恼。倘或是在平日里,他早就要出手整治了,但在如今这等非常时期,却偏又动他们不得,总不能外患未至,自己先乱了阵脚吧。

他心烦意乱地拿起手边的一份折子,才刚看了一眼,不禁又冷笑起来。这太仆射的上书中竟说,天玑近期诸事不顺乃是因神明降罪的缘故,还建议再让天官署举行一场祭典,好向天神告罪、乞求原谅。

笑话!百姓们饿着肚子,这些高官大户宁愿去祈求上天,也不愿出钱粮赈灾。难道他们是希望天上下粮食下来吗?这样的臣子,整日只知中饱私囊,不知为君分忧,更不知与民谋利,要他们还有何用!

他心头火起,顺手将桌上的奏折掀了一地,吓得两个内侍慌忙俯首跪叩,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这朝廷内外的人心已然涣散至此,这仗要怎么打?这国要怎么救?

正在他急恼之时,殿外突然有人高喊:“齐将军回来了!“

蹇宾顿时精神一振,烦心尽消。他想,就算若木华搜寻多年的神乐仙曲真的存在,也绝不可能比这声通报来得更清耳悦心。

“小齐!”他急匆匆地冲下阶去,止住了齐之侃那个将行未行的礼,“小齐怎么此时才回来?”

蹇宾人虽在宫里,却日日替齐之侃屈指算着行程,知他若要回来,早则前日、迟则今日必到王城。前两日不见人影,他心中已然慌了半截,差点就以为小齐真的不回天玑了。此时相见,自然念起这半个月里等得是如何委屈,其余诸事皆先抛在了脑后,脱口而出的便只此一问。

齐之侃怎会听不懂他故作责备的关怀之语,忙答道:“属下回来晚了,让王上担心了,还请王上降罪。”话倒是正经,嘴角却噙着一抹会心的笑意。

“不妨事,回来就好。”

蹇宾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即使这次小齐带来的是再坏的消息,只要他回来,就证明神明依然是眷顾着自己的。

令他喜出望外的是,浮玉山的会盟竟进行得异常顺利,三国都愿意放下以往嫌隙来帮助天玑共同对抗遖宿。若此话当真,那粮草一事倒暂时不用发愁了。

不料,这个看似天大的好消息却在朝堂上引起了新一轮的争论,众臣在盟国是否可信这一点上七嘴八舌地吵到不可开交。

蹇宾听得心乱如麻,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掀翻了整张桌案,留下跪了满殿的大臣负气而去。

刚转过回廊的拐角,他便再也顾不得仪态,一掌便拍在了朱红的漆柱上。几根较粗的木刺在他的手心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但此刻他正在气头上,并没有心思去做任何处理。

“王上,莫要太过烦心。”小齐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其实他知道,小齐心里又何尝不着急?但一到这种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恐被迁怒的时候,从来就只有小齐一个人会来温言相劝。他是个很忠诚的侍卫,很出色的上将军,也实在是这世间待他最好最亲的人。

蹇宾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手心传来的隐隐痛感和掌上那一道刺目的殷红都让他的头脑变得格外清醒。

他方才如此动怒,并非是因为百官在四国结盟一事上意见不能统一。事实上,朝堂之上众臣有不同的见解本属常事,更是好事。可坏就坏在他手底下的这些人只会批评挑刺,却又提不出半点应对之策,这与空论又有何区别?

百姓无知,只逐眼前小利,致使粮食减产;又轻信谣言,为有心之人所利用。这些他都能理解,也都能体谅。可是朝中的高官大吏呢?眼下天玑内外交困,危机四伏,他们莫非也看不清大局?如若不然,那这一个个至今还不急不缓、事不关己的样子,是因为真的笃信国师那套天地神明会保佑天玑的鬼话,还是说他们都已在暗中为自己寻好了退路呢?

蹇宾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玑此时已身陷死局、难以自救,可难道整个天玑就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竭心尽力地想着要将这个国家从深渊中拉回来吗?

面对小齐,他不禁道出了心中的忧虑:“小齐,如今天玑已有灭国之虞,可你看看殿上那些臣子,他们还能为了一件琐事而吵得不可开交。如此下去,如此下去我天玑只怕真的要亡国了!“

齐之侃听他这话说得极重,忙开解道:“王上暂请息怒,属下认为此事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至于大臣们,他们各有打算,亦属正常。”

不,他并不是一个人,这里不是还有小齐也在陪着他作这困兽之斗吗?

这些年来,他过得辛苦,小齐又比他容易多少呢?

从前小齐担任郎卫之时就经常为了保护他而被刺客所伤,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当了这个上将军,责任更大,也就更不轻松了。

小齐是个坚强的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的人。相反,他一直都在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无论是下属还是百姓。

那时天玑十万大军被围山谷,他究竟承受了怎样的压力?而他下令在辕门外处决骑尉的那一刻,内心又该有多么难过?

蹇宾一想起这些事来,就觉得满心的疼,可见了小齐却又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个曾经在山野快活无忧的少年本不该遇上这么多烦心事的,是自己硬要拉着他来趟天玑这趟浑水。也不知小齐前世究竟是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才要被他这样拖累。

如今,小齐的超世之才已是天下皆知,敌国君臣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而他在自己身边的位置又挡了朝中许多人的路。从越支山一役后众臣的反应中便可以看出,仅仅是在天玑国内就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他的性命。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小齐随自己入宫之时,不就有人设计诬陷他下毒,意图借自己的手来杀掉他吗?

那一次,他当然没信。小齐假如有一星半点想要杀他的念头,何时何地哪时哪刻不能下手,有怎么会去选下毒这样复杂又不容易成功的法子?再说,他们之前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关头,无论哪一回,小齐若是存了害他的心思,只需冷眼旁观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假手他人,甚至连手指头都不必动一下,他哪里还会有这个命能活到现在?

小齐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救命之恩又是铁一般的事实,说小齐要来行刺,这简直是他听过的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可宫里毕竟是闹出了人命,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要给出一个说法。若在事情查清之前便一味袒护小齐,只会给外人留下把柄,因此他才命小齐暂时闭门思过,待抓到真凶之后再还他一个清白。

当日,他亲自去天牢挨个审问有嫌疑的宫人,整整一天都没有审出个结果来。到了夜间,他实在疲累,便想着先回寝宫休息一会儿。阖眼之前,他突然想到以小齐的直性子,夜里或许会忍不住来找自己解释,于是又吩咐身边的内侍道:“要是齐侍卫来了,就叫醒我。”

“齐大人不是被禁足了吗?”那名内侍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可蹇宾当时也没有在意,只喝了他一句:“多什么嘴!照我说的办便是。”

二更之时,内侍果然来唤他。蹇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呵欠道:“让他进来吧。”

不料,内侍却一下子跪倒在地。

“齐大人没来,齐大人……走了。”

“走了?什么叫走了?去哪儿了?”蹇宾愣愣的,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刚才宫里巡逻的侍卫看到齐大人住处的房门没合上,进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又据值守宫门的士兵回报,说似乎看到有可疑的人影出了宫。君上,想是齐大人已经连夜逃走了。”

“混账!他又没有罪,什么叫逃!”蹇宾大声呵斥着内侍,心中却已乱作一团。他霍地起身,一个大步逼至跪地之人的身前,急切地追问道:“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信件?纸条呢?”

内侍摇了摇头:“屋内一切如常。齐大人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蹇宾闻言,不可置信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满心都是不解和迷惑。

小齐这是做什么?就算真的要走,难道连打一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说,他已经认定了自己怀疑他,甚至认定了自己要杀他,所以才等不及要离开吗?

蹇宾呆若木鸡地站了半晌,忽而又问:“他是何时出宫的?”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备马!”他高声下令,“我要立即出宫。”

“君上,您还是明日一早带上一队卫兵再去吧。”内侍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阻。

“来不及了,不必叫人,我一人去追便可。快!去马厩牵一匹最快的马来!”

蹇宾坚持不带侍卫,一是因为他怕现在再去叫人,耽搁了时间就追不上了,他并不知道小齐要往哪个方向走,一旦不能在都城附近寻到人,以后怕就更难找了;二来他也怕自己身边若还跟着别人,小齐会误以为他们是来抓人的,这么一来定然会躲着不肯见他。

于是那一晚,他孤身单骑追出了城外。

一路上,宫门护卫、城门守将、甚至是浓稠的夜色、茂密的树林都未能阻挡住他片刻的脚步。如果他当时便能预知到后来将会发生的一切,或许就不会那么不管不顾地追赶,或许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挽留。但那一刻他脑中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想不了。他仿佛是在用着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在驱马向前,好像如果找不到小齐,他的生命便会干涸一般。所以,不到力竭,绝不能停歇。

人之执念,即使一刻生、一刻死,其浓烈痴着之处亦不逊于一生的情长。

他当时便是带着那样疯狂的执念奔驰在无边的暗夜里,像一头受了伤、发疯似地寻找巢穴的野兽。

谢天谢地,那日他终于找到了小齐,意外地救了他一命,还说服了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小齐说:“救命之恩,唯以命效之。”

但蹇宾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讲,就好像他们二人之间有的只是一笔笔还来还去都还不清的账。他不是这么看待小齐的,他也希望小齐不要这么看待他。于是,他回道:“论救命,你救过我不只一次,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横竖你也没别处可去,不如就留下吧。“

“我……属下领命。”

蹇宾记得,在小齐刚入世子府的时候,明面上虽与他是主仆,但私下里却仍旧常似山林中那般没有顾忌地嬉闹。后来,小齐随他进了军营,又入了宫,整个人愈发收敛,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守规矩,但两人独处时偶尔寻常相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大概就是从小齐说出“属下遵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未在言语称谓上有过任何随意之处,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恪守君臣之分、再不敢轻易逾越半步的齐之侃。

或许这是一件迟早都会发生的事,但蹇宾还是掩不住心头巨大的失落感。

“小齐,就为了这一刀,你便跟我生分了?”

小齐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凝视着自己腰间渗血的伤口,接着马上从衣袍内侧扯下一块布条,默默地替自己包扎起来。

包扎的时候,小齐的双臂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腰,如同一个小心翼翼若有似无的拥抱。恍惚间,他也抬了抬手,正要回抱住小齐,但立时又觉不妥,便又将手垂了下来,整个人有瞬间手足无措的尴尬。

现在想来,这是他做过的最懦弱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他要么就该干脆地放手让小齐离开,要么就该勇敢地抱住他,将话都挑明了说透。如此,他们二人的关系也不至于发展到像今天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而今,他们都已有了太多的顾虑和牵绊,再单纯的心意也早已夹杂不清,只怕是此生都难再分辨个明白了。

此刻,齐之侃并没有注意到蹇宾复杂的眼神,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蹇宾被木刺扎伤的手上。

他依然如旧时一样,从衣襟内侧撕下一块布条为蹇宾包扎,就连脸上专注的神情都和当年是那么相像。

其实,蹇宾心中早已隐约知晓,小齐留下不过是为了守一个承诺、报一份恩情。若非如此,即便当日贾常侍是有意欺骗他,他也不至于连求证都懒得来和自己求证一句,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终归,他心里原本就是想要离开的吧。

假使不是自己当年自私地留下了他,也不会将他拉回到这条难以回头的绝路上来。自己总是想让小齐高兴,实际上一直也没有真正做到过,反而老是连累他受伤,还硬要他接受一大堆他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巫仪、比如争斗、比如杀戮。

抛开所有的私心仔细地想一想,小齐其实不属于天玑,不属于世子府或宫廷,也并不属于他。

小齐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他应该有一方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有那么一瞬,蹇宾甚至闪过一个奇诡的念头:如果早知道局面注定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当初在山里还不如直接被野兽叼了去,也好过将小齐这样无辜的人带入到如今的困境里来。

他看着齐之侃认真缠绕布条的模样,心念动了又动,终是将一句盘桓在自己脑中多时的话说出了口:”小齐,不如你离开吧。本王知道当初你原本就不想随本王入宫的。这些年你虽不说,可本王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如今,如今的局面,若本王不是天玑的王,只怕也想一走了之。“

“王上,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属下说过,此生唯王上之命是从,更何况是现在,属下岂会不顾王上,一走了之。”小齐似有些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一份坚决。

他当然是不会走的,这一点,蹇宾也料到了。小齐向来最是守诺、最是重恩,纵是天玑已然沦落到如今的境况,他仍是从浮玉山回来了。

蹇宾有时候觉得他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宁愿他不要这样。

他真的只是希望小齐能够快乐,没想到竟会这么的难。


***


重授小齐兵权一事阻碍重重,朝堂上反对他为将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蹇宾岂会不知与其他三国联盟、让小齐挂帅出征是目前唯一能解天玑倒悬之急的方法,可大臣们的顾虑也并非全然妄诞无理。

他对小齐纵然深信不疑,但对天璇和天枢也确实难以放心。盟军若要向前线增援,两国几十万大军必要借道天玑。届时天玑与遖宿在南线鏖战,西边与北边的防御定然空虚,万一真有哪一面援军心怀不轨,暗中与遖宿勾结,意图乘机获利,那天玑将毫无还手之力。

至于国师所言百姓因之前越支山一役而不满小齐领兵一事,他虽不知真假,但他也明白,一直以来只要是国师想让百姓相信的东西,他们便会深信不疑,将星移位的传言是如此,这次折损八万大军的事亦是如此。何况,如今百姓不信的又何止是小齐一个?恐怕就连天玑和自己这个天玑王在他们眼中也早已不受神明待见了吧。

蹇宾亲眼看见整个国家在他面前逐渐分崩离析,而他,却束手无策。

朝堂上的争吵得越发厉害,国师与奉常令更是屡屡与小齐为难,逼得小齐连自尽的话都说出来了。蹇宾的心虽然护着他,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总不能不顾满朝臣子的反对,硬是将小齐再推上这个上将之位吧。

况且当了这个上将军便是要去前线和遖宿人决战的,此时天玑对阵遖宿的胜算有多少,蹇宾心中其实很清楚。他从没想过要让小齐为自己去拼命,当年舍不得,现在依旧舍不得。

说来也挺讽刺的,这些年他想尽了办法要把小齐留下,时刻都在担心他会离开,但真到了眼下天玑和自己都缺不了这位上将军的时候,他反倒想放小齐走了,最好能让他离这个战局远远的。

这是蹇宾难以启齿的私心,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边境两关七城失守的战报送至了王城,天玑南部的国土马上就要全部沦陷于敌国之手,遖宿人的来势汹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三个月,遖宿大军便能挺进至王城之下。朝臣们终于在兵戈扰攘的连绵烽烟中生出了几分紧迫之感,一改先前各自的主张,纷纷要求恢复齐之侃的上将军职务,令其带兵出征抵御遖宿。

蹇宾看着他们变化无端的嘴脸,心里又是气又是觉得好笑。这些人平日里一贯以自保为先,没一个有主意的,没曾想危急关头推别人去送死的时候倒是半分犹豫也无。

可此事到了这个地步,也真是别无他法了。

他当着众臣的面将小齐召至大殿之上,重授于他兵权,还将君父传下的虎符也一并交到小齐的手中。他没有办法不让小齐去犯险,一道虎符、全国兵马,这已是他能为小齐做到的所有。

记得君父临终前传他虎符之时曾告诫说:“兵权大事,关乎域内之存亡,是以虎符乃社稷之重器,决不可轻易交付旁人。”

前几日国师也在大殿上质问过小齐类似的话:“若你存了其他的想法,这数十万大军一旦掌握到你的手中,只怕比遖宿进攻我国的局面还要乱上几分呢!“

君父生前与若木华这样投机,大概是因为他们看事情的角度一直都很相像。若是君父如今还在世,不知又会对他将虎符授予他人的行为发表怎样的高论?

其实他们所说的这些,他全都明白。

兵书有云:“无借人利器,借人利器,则为人所害而不终于世。”

他甚至还知道一句民间的俗语,说“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可这个人是小齐啊。

他是那个仅凭两下敲击桌案的声音,就能明白自己内心所思所想的小齐啊。

蹇宾可以用生命去相信这个人,就如同相信他自己一样。


他让人将小齐叫来寝宫的内殿,那里正摆放着那套他为小齐量身定做的铠甲。这件甲衣虽已随着小齐在战场上沐雨浴血多回,但在他日日用心的擦拭养护下看上去依旧焕然如新。

小齐说,他不必如此。但蹇宾喜欢这样。每次看着小齐的战甲锃亮地泛着光,他都会想起在山林中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明亮干净的少年,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小齐第一次穿上这件铠甲时望着他的那种浓烈到化不开的目光。这些回忆,即使在最烦忧的时候,都能令他感到欢喜。

这是他第二次亲手为小齐穿上战甲了。前一次披甲是想让小齐成为他的上将军,而这一次他却只是希望这套坚固的铁甲能代替自己来好好保护小齐。

他问小齐心里是不是对自己颇为失望,小齐却说从未这样想过。蹇宾不知这是否只是小齐的安慰之语,但他对自己的确非常的失望。

那年在离开山林之前,他曾要求去祭拜小齐的父亲。他说:“小齐是我的救命恩人,拜祭一下先人也是应当的。”

于是,就在他们下山的前一天,小齐带着他来到了后山的一座墓冢处。墓边长着两棵苍翠的参天松柏,是福荫子孙的吉兆。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碎碎地漏了满地,蹇宾望着碑上的幢幢树影,心想:小齐将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他只能在小齐的搀扶下站着行过礼。那时,他对着小齐父亲的坟冢,在心里默念道:伯父,在下是天玑的世子。我与令郎一见如故,他与我又有救命的恩情。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将他留在身边,离开这里,去都城,去世子府。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这是他曾经对先人作出的承诺,可他没有做到,最后他还是要将小齐送上这九死一生的征程。

披甲之时,他一直不敢直视小齐的眼睛,他怕目光会出卖自己内心的软弱、不忍与自责。只是在将头盔递到小齐手中的那一刻,他低低地说了声:“甚好。”

指尖若即若离的微触,是欲语还休的依依作别,更是河山万重的郑重相托。

这么多年来,小齐什么都很好,不好的只有自己。


送别的那天,他在大殿上又赐了小齐一杯酒,这一次他也跟着喝了,因为他怕再不喝,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小齐临行前还建议他向北迁都至睢炴以警示天枢,听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蹇宾的心里泛着一阵又一阵的隐痛。他此去前途艰险、生死未卜,都到了这个时候,心里想的却依然只有自己和天玑。

多好的少年啊,真想和他一起在山林里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可惜,没有选择了。

他是一国之王,他是三军主将,他们所站立的高度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幸与不幸。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于他们而言已无任何儿女情长的退路。而幸的却是,他们还有着同样的家国担当,正是这份担当让他们无论走到何处都不会彼此失散。即使身隔两处,亦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铁骨许国,柔情许君,纵然生离死别、前路茫茫,有何惧耶?又何悔耶?

末了,不过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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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篇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会开始结局篇的更新。

其实到了这里双白之间的感情已经纠缠成了一个死结。

蹇宾在这段感情里最大的问题是占有欲强、患得患失,而走到这一步他又觉得小齐留在他身边更多的只是为了恩情,所以局面发展到如今这样是他对不住小齐。

而小齐最大的问题则是恪守君臣之道,不敢有任何逾越的表示,并且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对于王上给予他的信任,他也不是那么敢肯定。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通常会经历那么几个阶段,一开始是从不了解到了解,在这段时期内感情的发展可以算是突飞猛进。而后,也许过了几年,也许过了十几年,又会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原本以为百分之百了解的人竟然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这与所谓的“至亲至疏夫妻”也算是同一个道理。要想从这个阶段再迈向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这最后的一步却是很难走成的。

原剧里双白的许多隔阂其实真的是因为他们感情太深,为彼此想的太多又表达得太少的缘故。剧里没有给他们完成这最后一步的机会,所以即使同生共死,依然不免让人遗憾。

至于天玑,此时也已被逼入了一个死局之中。我在结局篇里用了几乎是回忆篇两至三倍的字数去解双白的心结与天玑的危局,只能说会尽量做到合理吧,感觉自己也是拼了老命啊╰( ̄▽ ̄)╭前面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细节后面也会有一些呼应和归拢的。

回忆篇总的来说受原剧的叙事顺序和起承转合的束缚较多,我自己感觉结局篇整体写得要更自如一些。接下来其他角色的戏份也会加重,而双白有几万字的时间不能见面啦= ̄ω ̄=不过不要紧,反正这两位每天都在想对方,人在不在一起并不是最主要的~

感谢各位评论和送小红心的小伙伴,希望你们继续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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