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回忆篇】七. 相离(1)

前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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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与遖宿一役,因为天玑上将军齐之侃手下一名骑尉的冒进,致使十万兵马被遖宿军围困于越支山的峡谷之中。后虽经齐之侃率两千人浴血厮杀,从死地救回两万余人,并斩杀了遖宿多名大将,使得遖宿也失去了反攻天玑的有利局势,可毕竟,败局难挽。

消息传回天玑王城,朝野震动,舆情哗然。天官署率领百官弹劾治军不力的上将军齐之侃,而军中诸将却呈递陈情书作保。天玑王权衡再三,终是念着齐之侃过往的功绩从宽处理,只命撤去其上将军的职务,即日交回兵权。

这便是整个事件中,所有的旁观者看到的版本。

可即便是同一个版本,百样看客亦有百样心肠。有的人觉得王上不听国师谏言,执意徇私偏护天玑的灾星,比如王城百姓;有的人以为将军无辜,是王上翻脸无情,比如三军兵士;当然,还有一些人也借此机会打起了自己的算盘,比如仲堃仪。

齐之侃在草庐见到仲堃仪时,内心其实并没有太过惊讶。早在此人与自己第一次在遖宿相遇之时,他便已经布下了一个天大的圈套,在等着王上、自己还有全天玑的百姓一起中招。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大概一切都还在他的算计之中,现在差不多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吧。今日他突然现身此处不知又是计划中的那一步呢?

“真是难得一见,齐大将军如此潇洒悠闲。”

齐之侃收了剑,回头正见仲堃仪立于小木桥头拊掌而笑。

他闻言顿觉好笑。此话一出,便知不是行家。他方才练剑之时分明心乱如麻,脑中所想皆是如何破除王上与天玑现下所处的困境。这一个“破”字本是剑诀中的关键一环,讲的是要破开心中所执,达到人剑一体、任其自流的境界。可现下他却杂念丛生,使出的剑法被心念缠缚,无法收放自如。纵是他有意控制住节奏,出剑仍不自觉地一招快似一招,及至最后已是方寸大乱。是以今日他的这套剑法空有狠戾的剑气,实则并无半分剑意神韵,更谈不上什么潇洒悠闲。

仲堃仪这样说,要么是他不懂剑,要么是他不懂齐之侃这个人,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蹇宾,想起从前他就坐在草庐外看着自己练剑,想起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评语和递过来的每一碗醇酒。

原先的那间草庐已经被人焚毁了,现在的这一间是他仿着以前的样子重新盖的。竹篱草舍,泉水淙淙,除了没有了屋前那一株桃树,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可住在里面的人却已经变了。

锦衣玉食或是陋室简餐对他而言依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不是在王上身边,又能否替王上分忧,这其中却有着巨大的差别。以前他整日里只想着习武、铸剑和闲逛,可如今他满脑子里除了一件件政事和军务之外已经再容不下其他。

他早就当不回什么山野之人了,他现在已完完全全成了王上的臣子。

仲堃仪此来又是来游说他去天枢的,而他依旧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对于齐之侃这一次的拒绝,仲堃仪显得很吃惊:“难道将军于天玑还有牵挂?”他一把抓住齐之侃的手臂,加重了语气,“可是天玑于将军甚是无情啊。”

无情?齐之侃觉得这个词用得实在太不禁推敲,无论如何,这样的形容也不该用在王上的身上。

外人根本不会了解,王上都为他做过些什么,又为了他承受了什么。

只说这一次,与遖宿一战天玑损失了八万人马,这是什么样的罪名,齐之侃心里很清楚。在回宫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年天璇的裘天豪因为贻误战机赔进了天璇五万大军,便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而自己虽已在辕门外处斩了失职的骑尉,但这御下不严的疏失若要摊开算起来,罪责也绝不会小。

可王上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舍得说。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有没有受伤,他冥思苦索的尽是要如何保住自己。他果真是个金口一诺的王,他说“本王不会让你有事的”,他便真的做到了。

在这样的不利情形下,免职已是对他伤害最小的处理。况且日前斥候还曾前来向他报告,说王上又颁下谕旨,将军府上的所有仆从一概留用,即使将军不在,府上各项事务的打理也要一应如常。除此之外,王上还密令他手下的斥候密探一律仍归他调遣,这样一来他与军中的联系就不会被切断。王上这么做是大概在告诉自己,收回兵权不是他的目的,也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齐之侃心知肚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待他如此。何况蹇宾还是个君王,自己则是个手握重兵的上将军,这份真心就显得更为不易。

蹇宾的好,他不仅深深地印刻在心上,还牢牢地抓紧在手中。

是啊,他手中的这柄“千胜”上亦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切都要说回七年前一个寻常的午后,那一场漫不经意的闲聊。

彼时,蹇宾正慵懒地斜歪在榻上,手捧着那册《尘息集》一页页地翻看。而齐之侃则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手中的剑。说是心不在焉,是因为他的目光老是被榻上之人不自觉地吸引过去,是以这柄本来就还挺干净的剑竟被他擦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每次他将目光偷偷地移过去的时候,心里都在赞叹:像阿简这样的贵公子家教礼仪真是没得挑剔,再普通的动作由他做来就是比旁人都要优雅,连翻书的手指都透着十足的斯文劲,好像他在的地方就会立时变成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

蹇宾又像模像样地翻了两页书,终于忍不住向他道:“小齐,你一直看着我作甚么?我很好看吗?”

一下子被戳破了心事,齐之侃顿时有些尴尬,忙急中生智地拿话搪塞道:“我、我,我在想这本书你不是已经看完了吗?”

“闲着没事,再拿来翻翻。”蹇宾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你一整天都练剑给我看吧。”

“那……我陪你说说话?”齐之侃想了半天,冒出了这么一句。

“好啊,那你过来坐。”蹇宾朝里挪了挪身子,拍着榻边,笑着示意齐之侃过去。

齐之侃却之不恭,忙放下手中那把已经擦得锃亮的剑,小心地蹭到了榻上,很自然地和蹇宾歪在了一处。他原打算继续给蹇宾讲那个自己铸剑时没发现风箱坏了,结果差点把整个剑庐给烧着的故事。可还没等提起话头,却听蹇宾突然问道:“小齐,你可有过什么心愿?”

齐之侃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啊,我要做这世上最好的铸剑师,要打造出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阿简,我和你提过先父的那柄玄铁剑吧?”

蹇宾点头道:“你说过,令尊曾在昱照山下有幸觅得一块上古玄铁,后花了一年的时间铸成了一柄绝世宝剑。你还说,令尊辞世之后,这柄剑就与他一同下葬了。”

“对,我一直都希望能铸成一柄比先父的玄铁剑更厉害的宝剑。”

蹇宾饶有兴趣地问他:“你是想名扬天下?”

“有一点。”齐之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将先父的手艺发扬光大,也算是不负他多年的教诲。可是……”他的声音蓦地沉了下去,一改前一刻的兴致盎然,忧心忡忡道:“冶炼的良材难得,我恐怕一辈子都难有先父这么好的机缘。”

蹇宾沉思道:“要说起精良的铁矿,还要数天枢南部和天权昱照山西麓的两处矿田为最。”

“是啊,”齐之侃附声道:“我上个月原打算要动身去天枢,可没想到一个不小心把你给救了回来,这就给耽搁了。”

“你……要去天枢和天权?”

“本来是的,但现在只能等你的伤好了之后再找机会去了。“

蹇宾紧抿着唇,神色古怪。他沉默了半晌,复又开口道:“我认识都城里的很多行商,他们或许有办法能寻到上等的铁矿,那样你就不用走那么远了。”

齐之侃笑了:“那些行商购得的铁矿多是用来冶炼农具和普通兵刃的,品质上乘的材料落不到他们手里。就算真得了一块两块的,他们也定会进献到宫里去讨赏,我们这种人哪里敢肖想?不过还是多谢你有这个心。阿简,你真是个好人。”

“我……”蹇宾似乎欲言又止。

“对了,阿简,你的心愿是什么?”齐之侃突然反问他。

“我吗?“

蹇宾认真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齐之侃偏过头去看他时,日光正透过竹窗斜照进屋里,将晦明交横的窗影印在蹇宾的脸上。光影曳动出他眉眼间的一丝锋芒,在他专注的神情中注入了一种让齐之侃陌生的威严感。

“如果有机会,我想像写书的人一样,”他扬了扬手中的《尘息集》,“亲自游历列国,去了解天玑之外的山川风景。还有书里提到的那几处古战场,和那些英雄名士的墓冢碑刻,我都想去看看。”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望向窗外,似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从他的目光中泛上来,挣扎着闪了闪光,又安静地沉了回去。阳光映出他侧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看得齐之侃心里微微发颤。

“那还不容易,你是大家公子,不必为了生计犯愁,既不缺盘缠又不缺闲暇,哪一天想走便可以走了。”齐之侃笑言道:“这岂不比我的心愿要简单多了?”

齐之侃后来才知道,蹇宾当年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他这一生能有这样的机会。可那时他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情,他只是转过头来问齐之侃:”要是真有那样一天,小齐跟不跟我一起去?“

齐之侃想也没想,便答:“没问题。”

蹇宾闻言,忽然绽出一个粲然的笑,仿佛映山红在一夕之间开遍了山野,不仅点亮了他背着光的半张脸,也让看的人不觉心醉神迷。他大概是真的很高兴,一边拉着齐之侃的手,一面憧憬道:“那我们一起骑马从云蔚泽出发,先往北去看天枢的重峦叠嶂,接着再到钧天,看看大都的宫阙殿宇,然后翻过昱照山到天权待一段日子,再回头向东至天璇……“那日,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后来他从阿简变回了天玑侯世子,齐之侃再回想起他说的这个心愿,只当他那时是为了遮掩身份在故意和自己玩笑,也就将那些话都给抛在了脑后。他自己忘了,便想当然地以为蹇宾也已经忘了。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天玑北部突然天降陨星,先是被山中的采药人发现,上报给了官府,北地郡守也不敢怠慢,又快马呈报到了朝廷,还命人将陨星一并运至都城等候君上处置。

蹇宾是在夜里突然收到的奏报,第二日的早朝之上是一片预料之中的议论纷纷。

“大司命,这陨星天降是何意啊?”

若木华出列,上前一步正色道:“天降陨星主天子失位,恐是不吉之兆。微臣提议马上举行祭天大典向神明请罪,并将陨星销毁,以禳除灾祸。”

“天子失位?”蹇宾蹙颦失神了片晌,旋即又舒眉道:“现今的天子是钧天共主,这样说来落在我天玑境内的这颗陨星应的竟是啟昆帝的凶兆喽?”

群臣一时无言以对,觉得这样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蹇宾接着道:“这陨星落下来,没伤到百姓,没砸着田地屋舍,连山中大火都未引起,可见神明并非是有意要责罚我天玑。不过,我们天玑既然尊奉共主,为他祭祀祈福也是应当。这祭典一事就有劳大司命了。”

待若木华领了命,他又道:“至于销毁陨星之事,还是等祭天占卜过后再议吧。“

大臣们互望了几眼,见大司命并不发话,便皆口称君上圣明,不敢有所异议。

退朝后,蹇宾遣走内侍,只单留下齐之侃一人。

“小齐,幸好你昨夜帮我想了这个法子,不然百官今日定然人心惶惶,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来。”

齐之侃抱剑道:“君上,依属下看来,天降陨星只是寻常的天象。史书上曾有过好几次相关的记载,真正有所应验的又有几回?那些什么天子失位、朝中动乱的传闻不过是后人穿凿附会之言,君上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蹇宾将两只手搭在他的双臂上,笑道:”我说过,有你在,我不怕。“接着他却话锋一转:“不过,你可能要离开我一段时日了。”

齐之侃吃了一惊,不解道:“君上这是何意?”

“今晨北地郡守已将陨星运抵了都城,我命人去看了,那颗陨星恰是块上好的陨铁,正宜铸炼。”蹇宾满脸的得意之色,“小齐,我曾说过要帮你找到世间最好的铸剑之材,我说到做到,你再也不用去天枢和天权了。”

“君上……”齐之侃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便是君上今日早朝之上不让人销毁陨星的原因吗?

“为免奉常署那边再说些有的没有的闲话,你今夜就带着陨铁回剑庐,明日朝会上我自有办法解释。”他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齐之侃怔了又怔,好半日才挤出了三个字:“谢君上。”

蹇宾似想起了什么:“小齐,你铸成这柄剑需要多久?”

齐之侃在心内盘算了一下,答道:“约需一年时间。”

“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年之后你便是这天下最好的铸剑师了!”他忽又敛起了笑,认真地望向齐之侃道:“小齐,今日我助你达成心愿。等你归来之时,就留在我身边,也还我一个心愿,如何?”

“敢问君上所愿为何?”

蹇宾并不直接回答,像是有意要和他打个哑谜:“小齐觉得我的心愿是什么?”

自然不会是他以前说过的那些游山玩水的顽话。齐之侃探问道:“内无饥馁,外无干戈?”

蹇宾笑了起来:“知我者,小齐也。”但他又接着补充道:“若值四海升平之时,此愿足矣。可惜生逢乱世,若不放眼于天下,恐内外皆不能遂愿。”

这话里已然显露出要争霸天下的雄心,齐之侃会意,郑重地下拜道:“从今日起,君上之心愿便是属下之心愿,待属下铸剑归来,必庶竭驽钝,为君驱驰,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蹇宾忙俯身将他扶起:“什么生啊死啊,你我之间又何必要说那么重的话。”

齐之侃又沉吟道:“只是属下这一去,暂时无法再伴在君上身边,这朝堂上……”

“这朝堂上现今还算平稳。”蹇宾接口道:“天璇那边,陵光眼下正和啟昆帝卯着劲,分不出手来对付天玑。至于其余几国,也都还没到要和我们动刀兵的时候。这一年之内应该不会起战事,所以小齐,你就放心地去吧。”他伸手拍着齐之侃的肩膀道:“我只要你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一年之后,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和你的宝剑归来,与我一起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


现在这把宝剑就在齐之侃的手中,这是蹇宾对他的心意,亦是他给予蹇宾的承诺。

他拂开仲堃仪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坚决道:“天玑此刻内忧外患,遖宿就犹如天玑头上的一柄利刃,随时都会落下来。况且我与王上的情谊深厚,若我在此时远走他国,岂不是陷他于无助之地?”

仲堃仪着了急,亦随他向前了一步,挡在他身前道:“将军,若你有意前往我天枢,吾王必以国士之礼待之,还请将军不要立即拒绝。”

“国士之礼”四个字忽而触动了齐之侃心里的某一根弦,如果仲堃仪此时能仔细地端详他的表情,定会发现他眼中藏着的那缕怅惘摇曳着晃了一晃。

“恐怕是要让仲先生失望了。我本一介布衣,既已承诺吾王,此生便不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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