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回忆篇】五. 生变(2)

前言+说明

回忆篇 ·     五(1)


夜凉如水,重重宫阙飞檐拥出一轮烟月,繁星浮动,隐隐烁烁。

白日里喧嚣噪杂的王宫终于又恢复了岑寂,蹇宾的内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出了这样的事,明日早朝之上,他要如何应对天官署的刁难和百官的劝谏,又有什么办法既能保住小齐又可以给百姓一个合理的交代。他想破了脑袋,也思考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国师布下陷阱之时想必也已算准了这一点吧。

其实就在日食开始的当口,他便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中计了。国师既有能做出飞星盘的本事,就不可能算不到今日这场天象异变。从奉常令怂恿他举行祭典的那时起,他和小齐就已走入了这个早早设下的圈套之中。

曾经,他也和君父一样对天象之说深信不疑,以为若木华的每一句话都是神明的旨意。后来他把这个人看得越透,相信的部分也就越少。今日之事哪里是什么神明的旨意,分明是国师存心设计要清除异己。

不知为何,在关乎小齐的事情上,他好像总是能看得特别清楚。

要说起来,他最初对若木华口中所谓的“天意”产生怀疑恰好也是因为小齐的缘故。

当年他回到世子府后,第二日一早便坐着肩舆进宫去向君父请安。

内殿里博山缭绕,销尽沉香,充溢着他这两个月来久违了的富贵安闲之气。

几年后蹇宾当政之时,这座寝殿内外按照他的吩咐一应皆是以兵甲之物装饰。而在当时,这殿里还依着君父的喜好挂着三四幅星宿图与河洛图,西南角摆放几件祭祀礼器,日夜供奉着神明。

蹇宾被内侍抬进了里屋,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榻上的君父。这些日子不见,君父似乎消瘦了些,脸色暗青,看上去气色不佳。想来他与自己虽不如寻常父子般亲近,但自己失踪了这许久,他到底还是挂念着的。

蹇宾心头闪过一丝歉意,微躬着身问安道:“儿臣给君父请安,腿脚不便不能全礼,还望君父恕罪。”

君父抬起眼皮望着他,正色道:“说说吧,怎么回事?为了你,整个城里都闹翻天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尽管蹇宾早就料到君父的态度会是如此,但亲耳听到这句冷冰冰的问话时,仍不免有片刻的失望。

“儿臣在山里坠马受伤,幸得一个少年相救,在山上休养了一段时日,才于昨日回的世子府。“

“少年?就是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个人?”君父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轻鄙之色,“他既救了你,给些打赏的银两也就是了,这种山野村夫,又何必要带回府里?”

蹇宾沉住气,回道:“君父有所不知,此人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武艺又高强,儿臣有意留他在身边做个侍卫。”

“哦?可曾查过他的底细?”

蹇宾随口道:“已派暗卫查过,家世清白。”

君父听罢,心不在焉地一挥手:“你府上的事你自己定吧。”

“谢君父。”说着,他忽又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对了,儿臣在山中曾目睹过一次日食,不知城里……“

“此事我已请教过大司命。大司命说,‘日有食之,不尽如勾’,此天象乃是应在储君身上,言你目下有一场大劫。”

“大劫?”蹇宾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不以为惧,反觉得有些莫名的好笑。

君父见他脸色古怪,大约也怕他吓着,又解释道:“这些天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但你既已平安归来,他们想是也都安心了。”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蹇宾的腿上,突然问道:“你的伤可有让医丞看过?“

这句问话的口气虽也算不上温情,可到底比平日里要缓和不少。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父子间除了公事之外就鲜少有别的话可以谈。在蹇宾的印象中,君父说话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说教口吻,他已记不清上一次听到这样关切的询问是在几时了。

天伦之情对蹇宾而言从来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这短短的一问竟让他有了些许感动。

“禀君父,医丞说儿臣的腿已无大碍,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

谁知君父听闻此话,语气骤然一变:“这也是你该吃的苦头!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以大事为重。你倒好,成日里耽于弋猎,不务正业,今日才有这样的祸事!反正你的腿脚也不方便,这两个月就好好地待在府里养伤,一步也不准出去。若让我知道你又去哪儿胡闹,我必要重罚。”

这番数落倒也在蹇宾的意料之中,只不过他方才心里的那些感动又被驱散得一点也不剩了。

“儿臣遵旨。”

正在气氛陷入僵局之际,内侍突然来报:“君上,殿下,大司命求见。”

“快让他进来。”

若木华满脸堆笑地入了殿:“恭喜君上,恭喜世子,老臣连夜为世子卜了一卦,卦象上显示世子的大劫已过,近期之内再无灾妄,真是天佑我天玑啊!”

“借大司命吉言了。”君父转而看向他:”还不快谢过大司命。你不在这两个月里,幸赖大司命日夜为你祝祷,你才得安然度过此劫。“

此话说得不甚中听,倒好像救他的人不是小齐,而是大司命。但蹇宾那时对若木华还没有像后来那般厌恶,当下也不计较,只恭敬地揖手道:“有劳大司命费心。”

“微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君上和世子。”

“何事?大司命尽管说来。”

“昨夜微臣夜观天象,发现世子的主星之旁突然出现了一颗小星。”

君父好奇道:“小星?是凶是吉?”

“此星光芒尚黯,还无法断定吉凶。不知世子近日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或事?”

君父沉思了片刻,开口问他道:“我看这颗小星多半应的是你带回府中的那个少年。要不你带他给大司命瞧瞧,算一算他留在你府上是否妥当?”

若木华也接口道:“原来是世子府上来了个新人啊。为谨慎起见,殿下不妨将他的生辰八字拿来给微臣看看,说不定可以从中获得些端倪。”

“不必了。”蹇宾回答得十分干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真应在他身上自然也是颗吉星,怕是大司命多虑了。”

君父并不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若木华察言观色,自觉夹在这父子二人中间于自己并无半分好处,忙挤出一个谦恭的笑来,附声道:“殿下说得有理,是臣下多心了。”接着便借故先回了奉常署。

他和君父也并没有多余的话要讲,正想着寻个什么理由告辞,却忽听君父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嫌大司命管得太多,但我们天玑侯一脉既然是受命于天,自然不能违逆上天的旨意。日后等你大权在握之时,万不可凭一己私念而感情用事,明白吗?”

蹇宾没有答话。他觉得君父也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终将不会变成他所期盼的那个样子。

在有一点上,他们父子二人有着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君父更相信神意,而他,比起神意要更相信自己。日食的那一天,他在一片昏暗中抓住了小齐的手时,就灵光乍现地意识到了他和君父的这份不同。

那个时候,大司命说他遭逢的是一场劫难,这句评断他半个字也不能同意。

如果不是大司命看错了神意,那就是神意本身便错了。

遇到小齐绝不是什么劫难,而是他迄今的人生中发生过的最幸运的事情。


“王上,齐将军到了。”

内侍的通报声让蹇宾回过了神。他今夜召小齐前来,一来是为了询问城内百姓的情况,二者也是为了在明日朝会之前好好商议出个应对之法来。

小齐看上去似是动了真怒,向他汇报民情时话里话外处处都带着刺。

蹇宾了解他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也由着他发泄,并不计较。

“小齐,本王还记得多年前见过的那次日食。”

他在此刻提起这桩旧事,其实是要告诉小齐,今次的这场日食他也同样不信是什么大凶之兆。当年,他说过”有你在这里,我不怕“。今天这句话可以反过来,他想让小齐知道,只要有自己在,他什么也不用害怕。

小齐向来最能体贴他的心意,可今日的小齐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他每句话都旨在安抚小齐的心情,可小齐却好像处处都在有意地激怒他。

“想都不用想,国师若知道此事,定会说末将从出现那日起,就是个极大的凶象。”

“并非是气话,末将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末将以为王上不如早准备一份罢免我将位的诏书,免得朝堂之上给诸位大人和国师留下一个话柄。”

“你是天玑的君王,不该在意末将一个臣子的得失。”

小齐在他面前一向和顺谦卑,何曾像今夜一般说出这样强硬到几近挑衅的话语。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他究竟还想要自己怎么样?

蹇宾再也耐不住性子,激动道:“本王从未当你是个臣子!”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要在明日在朝会上为小齐抵挡住所有的风暴,他只需要小齐静静地站到他身边即可。可现在,小齐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个上将之位他不要了。

自己当初为了替他谋取这个位置,曾花费了多少心力,而现在他却要自请免职,他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这个王上的感受?

蹇宾不得不承认,小齐的分析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眼下罢免他或许真的是最合理的选择。

小齐一直都是个很理智的人。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还能如此理智?

君君臣臣的界限,他连一步都不会混淆,就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感情用事。他如此的清醒,反倒令蹇宾更为火大。

正在此时,内侍的声音如火上浇油般地响起:“王上,您快看,月亮没了。”话音未落,四下已传来了一片“叮叮哐哐”的敲击声,仿佛又瞬间回到了白日的骚乱之中。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天狗食月,他们是在敲盆驱赶天狗。”

“混账!”他咬牙切齿地吼道:“让他们统统给我住手!”

群生愚昧,可怜可恨!

国门之外强敌环伺,朝堂之上竟还要相互倾轧,又实在太不像话!

“王上还是先回寝宫的好。”小齐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现在竟然连小齐也……也不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他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对他生气吗?

蹇宾最后向身侧之人看了一眼,齐之侃却低下头,有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甩衣袖,“哼”的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寝殿的方向。他不曾回头,所以没有看到齐之侃抬头的刹那眼里滑过的一丝失落。


蹇宾其实没有猜错,齐之侃今夜来的目的就是要故意激怒他。

齐之侃了解王上的个性,如果不这样做,王上恐怕无法轻易下定决心,只会在眼下的两难境地中越陷越深。

他心里很清楚,王上对自己一向心软得过分。只要自己同他说两句软话,明日他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护着自己。可这种心软对一个帝王而言却是致命的。

传说,日有食之,象征着君王无道,政局紊乱,是上天要降罪天下的预兆。如果他不站出来承担起这个罪责,那不仅会引发朝堂的动荡,更会有无知的百姓将今日的这场天变归咎在王上身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

他知道罢免自己对王上来说是个很难作出的抉择,但若要成就一番大业,王上就必须学会弃卒保车的道理。

古往今来,有多少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先例,他不希望王上步上他们的后尘。

也不只是古时候,这样因感情用事而受人牵制的事几年之前不就已经发生过一回了吗?

蹇宾在刚继位为君的第一年,就曾遭遇过一场未遂的毒杀。

毒下在了蹇宾平日所服的治疗头疾的药中,而那碗药却是齐之侃亲眼看着膳房的宫人熬制,又是他亲手端到蹇宾面前的。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他都是最有可能下毒之人。

殿中,齐之侃与一众内侍正跪于堂下听候发落,蹇宾则面无表情地立于阶上,满身的阴鸷之气教殿内之人纷纷不寒而栗。

齐之侃其实有很多条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比如除他之外膳房里可能还有其他人也接触过药罐,比如若真是他下毒就不会傻到让试药的宫人当着他的面尝药,又比如他根本没有要刺杀君主的动机。可这些,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像刺杀这种事,向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只要君上对他生了哪怕一丝疑心,他就算再辩个百句千句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齐之侃只是昂着头,面无惧色地望着堂上的蹇宾。他希望,君上能够信他。

不料,蹇宾沉思了良久,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一旁以请安为由借机来看热闹的大司命说的。

“大司命,神明可有告诉你这毒是谁下的?”

若木华被问得一惊,慌忙撇清自己与此事的关系:“君上说笑了,微臣今日进宫前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还望君上明鉴。”

蹇宾压着火气道:“既如此,大司命还是快些回奉常署,为本侯今日能大难不死好好地感谢天神一番。至于我这内宫里的事,就不敢劳您操心了。”

这话说得极重。若木华本是想着来看蹇宾被一手栽培之人下毒的笑话,此刻却心知不妙,忙顺水推舟道:“君上说的是,微臣这就回去为君上在神明面前祝祷。”

成功将若木华赶走之后,蹇宾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掀翻了身前的书案。奏折、笔墨、碎杯子、茶水杂乱地洒了一地,整个殿内顿时一片狼藉。

他怒喝道:“来人,将今日进出过膳房的宫人,和事发时在场的内侍全部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他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看向齐之侃的方向,“至于齐侍卫,暂时先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房门一步。”

齐之侃挺直的背脊僵了一僵。

“其余不相干的人现在通通给我滚!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所有逃过一劫的人此刻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殿外。只有齐之侃一动未动。

“君上,不是我。”他想了又想,最后就只说了这一句。

蹇宾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转过身,不让齐之侃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小齐,你先回去。你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齐之侃的心跳慢了几拍。

“……是。”

蹇宾虽下令让齐之侃禁足,但却没有加派任何的侍卫来看守他,这让齐之侃越发摸不透君上的心思。到了晚上,他实在抑制不住想见蹇宾一面的冲动。他心里想着,无论君上信是不信,他都必须将该说的话给说个明白。

他住的配殿离蹇宾的寝殿不过只有几步之遥,一路上的岗哨又都是他亲自布置的,想要避开侍卫的耳目对他而言并不算是难事,只是他没料到会在半路碰上君上身边的贾常侍。

贾常侍见了他,一脸惊诧道:“哎呦,郎卫大人,你怎么出来了?公然抗旨,这可是死罪啊。”

齐之侃恳切道:“劳烦贾常侍给通报一声,我有急事要面见君上。”

贾常侍为难道:“这可不巧了,君上才命小的去配殿传一道口谕给大人。”

“什么?”

“君上说让郎卫大人今夜赶紧出宫,趁着夜色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齐之侃双目圆睁,不敢置信道:“君上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旨,想是常侍弄错了。还是请通报一声,此事我亲自去和君上说明白。”

“君上已吩咐过,他今夜谁也不见,包括郎卫大人。”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令牌,“这是君上给大人出城用的,大人请好好收着。“

齐之侃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喉间竟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贾常侍见他神色黯然,好言劝道:”郎卫大人难道不明白,君上这可是在为您好啊。您不知道这牢里的宫人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明个要真审起来,您也免不了要进去一趟。君上说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您现在就走,免得日后不好办。他还说,您以前得的那些赏赐都可以带走,就当做是给您的盘缠了。“他顿了顿,又添上了一句,“齐大人,别怪小的多嘴,您啊也为君上考虑考虑吧,莫要再让他为难。”

这些话从贾常侍的口中说出已经足够的伤人,齐之侃不知如果再听蹇宾亲口说一遍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其实他一点也不怕什么严刑拷打,只是,到底还是让君上为难了吗?

齐之侃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了令牌。他向着寝殿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又向贾常侍道:“你转告君上,就说我走了,宫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动,还请他今后多加保重。"言毕,他转身而去。

假若那时他回一回头,也许就能看到贾常侍脸上那抹得意而阴险的笑。可惜他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说要走,便走得很决绝,一刻也不会多做停留。

守城的卫兵与他早就熟识,又见他持着出城的令牌,只当君上有什么机密要事要交代他去办,便没有多做盘问,爽快地放了行。

行至城外的小树林,他迅疾的步子却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林中的这条小道就是当年他扶着阿简回城时所走的路,而这棵枝干粗壮的老柏还是他们那时靠着歇过脚的地方。一转眼,竟已物是人非了。

他从未忘记过自己当初随着阿简走出山林时的心情,可他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这段缘分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收场。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让夜风吹一吹他发热的头脑。

他突然意识到此事颇有些蹊跷,君上不会不了解他的为人,怎会平白说出那样的话来?是了,君上定是故意要拿这些话来激他走的。

齐之侃不由地有些后悔起来。就算他真的要走,无论如何方才也该坚持去和君上当面道个别才是,毕竟今后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可笑。他都已经有下毒行刺之嫌了,难道还想给君上留个好念想吗?

可是,终归是有点放不下呀。自己这样一走,君上的安危以后要交给谁来负责?那些杂事难事谁还能替他去办?还有,他再生起气来的时候,谁能去哄着他,谁能去听他说话?

齐之侃睁开眼,又自嘲地笑了笑。他是天玑的君主,他很快还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齐之侃,分明是自己舍不得他,却还在这儿自欺欺人。

羔裘豹裦,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那年阿简曾笑他没有读过《诗》,他后来读了,觉得很好。但现在,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些词句的时候,他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读过。

齐之侃长叹一声,继续前行,这次却走得很慢,像是被什么东西在背后拉扯着、缠绕着。离都城越远,这股力道就越大,大到让他逐渐有些透不上气来。

当是时,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林间悉索作响,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枝条断裂的脆音。

依方位判断,此马应是从王城的方向来的。可这个时辰除非有君上的令牌,不然守城将士不可能放人出城啊。

齐之侃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站住脚步,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后望去,心底竟浮起一线模糊的希望来。

马蹄得得,由远及近,扰动起一路的树影婆娑。不出片时,林中忽地冲出一匹高头骏马,马上一片雪色衣袂,穿枝拨叶,上下翻飞,在浓稠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小齐!”

居然是君上!

蹇宾翻下马来,箭步冲至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五指上施加的力道大得惊人。

“小齐,我知道不是你。你别走!”

齐之侃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弄迷糊了。不是他下的密旨让自己离开的吗?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蹇宾背后的树丛中闪过了一抹可疑的寒光。

“君上,小心!”

他反抓住蹇宾的手,一把将他拉至身后。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刚才寒光闪现处蹿出,手中一柄锐气摄人的利剑已向他二人破空袭来。齐之侃踏前一步,挥剑格挡开这一轮攻势。短短几招之间,他们四周已多了二十几个刺客的身影。

这已不是蹇宾与齐之侃第一次遇到刺客,甚至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两个人面对刺客。从前比这更危急十倍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今次虽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二人倒还不至乱了手脚。

蹇宾也已拔出了剑,与齐之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随即背靠背与刺客周旋了起来。若是换成两个与他们武艺相当的陌生人来迎战,要以一敌十,恐怕难有胜算。可蹇、齐二人却不同。且不说两人出招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只单说他们各自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住对方周身破绽这一点,就令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一时无从下手。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二人在逆境中愈战愈勇。对手一个一个倒在他们的剑下,从二十人,到十人,再到五人,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名黑衣刺客。

这两人对望了一眼,决意放手一搏。他们见蹇宾与齐之侃此刻距离站得稍开,便不等两人靠拢,一同提剑拼死攻向蹇宾。蹇宾未料到他们来势之快,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眼看就要被伤。齐之侃忙冲过来替他挡开一剑,慌乱之中自己的侧身却露出了一块空档,被另一柄利剑刺了个正着。刺客见同伴得了手,再次挥剑直指齐之侃要害,意图一击致命。关键时刻,蹇宾奋力挡到齐之侃身前,虽化解了这一杀招,但自己的腰部也中了一剑。齐之侃见状心头一急,举剑从蹇宾身后闪出,剑尖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精准地割开了这最后两名刺客的喉咙。

那日激战过后,蹇宾坚持劝他留下。其实即便他不说,齐之侃也不会走了。

蹇宾以为他点头是因为这救命的大恩,可只有齐之侃自己知道,他留下,并非只是为了蹇宾不顾天玑侯的尊贵身份为他一个小侍卫挡剑的恩情,更是因为世间就只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他而奋不顾身、不要性命。无论此人是天玑侯也好,是个普通人也罢,齐之侃都再舍不得离开他半步。

两人得空论起今日之事,一个说是奉旨出城,另一个却说自己从未下过这样的口谕。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这个贾常侍有问题!

回宫之后,贾常侍果然已经潜逃出宫。蹇宾即刻下令封锁了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并派兵在城内大肆搜捕,最终在一家客栈内找到了假扮成商贩模样的贾常侍。他禁不住拷打,终于和盘托出了此事始末。

原来,这幕后的主使是玉衡王族的残余势力,他们打探到这个贾常侍在外欠下了许多赌债,便用重金买通他做内应,更承诺事后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事实上,若再迟上一日,城外接应的人便能将偷运他出城之事安排妥当。药里的毒则是他们混入膳房内的另一个细作下的,此举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毒害蹇宾,而是要借蹇宾之手除去他身边的那堵铜墙铁壁——齐之侃。同时他们还做好了另一手准备。要是蹇宾舍不得动手,那他们便让贾常侍假传口谕诓骗齐之侃出城,再见机诱使蹇宾孤身一人去追赶。假使蹇宾中计,那埋伏在城外的刺客便可将这二人一网打尽,倘或他竟不去追人,那么光杀一个齐之侃也算是赚了。

此番谋划,果然既缜密又阴毒!

蹇宾大怒,遣人问罪于早已被剥夺实权的玉衡旧主,并在玉衡境内全面肃清王族势力。那玉衡旧主畏罪饮鸩自尽,蹇宾便趁此机会将玉衡划分为几大块,分别派专人驻守,从此之后玉衡郡就已完全处于天玑的掌控之下。

齐之侃对此事亦是激忿填膺,他气的并非是自己被栽赃陷害,而是竟然有人利用君上与他的情谊,以他为饵,诱君上深入险境。

那时,他曾在心里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也是在那之后,他才决意要恪守与蹇宾之间的君臣之道,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逾越和冲动给任何人以可趁之机。

这大概便是蹇宾所说的“生分”吧。

如此想来,今日国师所行之事不也是一样吗?他明面上是借助天象来对付自己,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向王上施压。假如王上又因为他的缘故而乱了分寸,为了保他而与天官署撕破了脸,岂不是要引出更大的祸端?

所以,王上下不了的决心,就让自己来替他下。

他一定要让王上明白,他齐之侃可以为了他生,为了他死,但绝不容许自己成为他的软肋,更不容许任何人利用自己而伤他半分!

即使为此要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也绝不能够!

齐之侃眼看着一轮皓月被吞噬在黑暗之中,心中隐隐预感到,未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和他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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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羔裘豹裦,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一诗讲的是一个身份低下的人和一个“羔裘豹袖”的贵族交好,但贵族后对他傲慢轻视,他很伤心,又难舍旧情,所以心中矛盾。此诗也有讽刺国卿在位不恤其民的说法。这里只是取“岂无他人?维子之好”的字面原意。

** 追人的事后文还会有蹇宾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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