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回忆篇】四. 生隙

前言+说明

回忆篇·一

回忆篇·二

回忆篇·三


天玑王宫中,两名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抬着口箱子进入内殿。

“启禀王上,王上要的那些旧府摆设已经都找着了。”

蹇宾正读至治粟内史呈上的奏报,近来粮草之事一直让他颇为犯愁。之前,他吩咐下面的人去逐一清点各地府库的存粮,不知何故,各处报上来的数目竟比他预想中的要少了不少。照这个情形来看,与天璇的这一仗最好是能一击制敌,倘或局面胶着起来,只怕等耗死了天璇,天玑亦要自损八百,徒令他国渔翁得利。

“知道了,你们送去将军府上吧。”

“是。”

内侍正要依言退下,蹇宾一个转念却又变了主意。

“等等。”他将折子合起,往桌案上一推,起身道:“本王和你们一起去。”

***

这座新落成的将军府邸建筑样式古朴,格局阔朗大气,角角落落都透着雄浑的劲道。但当蹇宾穿过假山,绕过回廊,来到常人无法涉足的内院,扑面而来的一片丽色却突然倾泄出一隅格格不入的肆意春光。

阳春三月,正值芳期,将军府后院的桃花开得雾裹烟封、灼灼夭夭,真可谓灿若云霞、秀如鸳锦。

清风拂来,树梢颤曳,点点红雨落了满肩。暖香沁骨,撩拨得人心头微痒。

如此动人良景,花下之人却丝毫未有惜花之意,一柄长剑削花断枝,挥舞得凛凛作威。矫健的身影在一株株桃树间泠然游走,白衣跹跹轻扬,竟比飞花更为恣意潇洒。

说也奇怪,原本是浓烈艳媚到不像话的俗花,开到了这将军府上,竟也如它的主人一般生出一副清清淡淡的风骨,别是一样情致。

此刻,这后院被纵横的剑气搅弄得花如雨下,可舞剑之人招式凌厉、周身挟风,纷乱的花瓣竟一星半点也沾不到他的衣角,只裹着他翩翩打旋。那人足下腾跃,进退之间更是卷起了一地的落英。

谁会想到,世人眼中的娇软红香亦能被激出如此飒爽逼人的英气。

蹇宾已有很久未曾这样好好看过小齐练剑了。比起一年之前,小齐的剑法依旧猛锐刚霸,只是在变招上删繁就简,少了几处花式虚招,处理得也更为细腻沉稳,果然又大有长进了。

任何一个君王看到这样的剑法,脑中浮现的必定会是这柄利剑替他劈开千军万马,劈出一个盛世江山的景象。或许在这君王看来,这个执剑的人本身就是一尊社稷重器、一把沙场利刃,关键仅在于“使用”二字。

可此刻,蹇宾的眼中却只有红与白的色彩、花与人的交融,这最最关键的两个字未曾在他的意识里浮出哪怕一个尖角。

某些时候,他其实一点也不像个君王。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尽管小齐已追随了自己这么久,可蹇宾对他的印象好像永远都离不开七年前在草庐中的第一眼。如今,当年的总角少年转眼已成了世人皆知的天玑上将军。不知为何,他心底竟隐隐摇曳出些许失落来。

***

那一年的坠马,在所有他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中,算是最传奇的一次。

那时他一连昏睡了好几日,醒来的时候,世子府上的侍卫仆从一概不见踪影,伴在身侧的唯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白衣少年。

行刺?劫质?

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的尽是这些念头。

这倒怪不得他想法阴暗,只因从小到大每次遇到意外,不外乎总是这些事情,情况也仅有糟糕和不那么糟糕的分别而已。

“你是谁啊?”

“我姓齐,赶路经过,看到你晕倒在路上,怕你被野兽吃掉。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短短数言,蹇宾还无法断定此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礼貌地道了声“多谢”,其实浑身上下连至头发丝都还处在十足的警戒之中。

对面的少年许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向着他冁然一笑。

这不过是个表示友好的笑容,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却看得蹇宾一阵心神恍荡,仿佛夜行客蓦然间见到光亮那般无所适从。

他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人、这么明亮的笑,像朝阳、像朗月、像一块璧玉的熠熠辉光。

那年他虽未及冠,却已在宫院内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百样人物,自诩很擅识人。可眼前的少年,从衣服到眼神,再到笑容,都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对,干净。这是他在心里给这个人下的第一个定义。

蹇宾端起那人塞入自己手中的茶杯,抿了口茶水,然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按理,在敌友未明之前,他是不该接受对方递来的任何东西的,包括茶水,包括食物。十八年来,他已学会不再相信人心,而是凭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实证下判断。现在,他对面前之人除了姓氏之外明明还一无所知,可居然就下意识地相信了他。

更令蹇宾吃惊的是,他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有一股愿意去相信这个少年的冲动。这是一份游离于理智之外的冲动,是一种让他既陌生又恐惧的感性。

大概是因为这种恐惧,连着几天蹇宾都刻意冷落这少年,不和他说话,不与他接近。可不想对方却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笑脸相迎,看上去半点未将他的简慢无礼放在心上,这倒教他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就在少年继烤兔子、炖兔子之后连续第三日变着花样给自己端上了一碗兔肉羹时,蹇宾良心上到底还是过不去了。

起初,他只是礼节性地与其攀谈几句,可当得知这齐姓少年是名铸剑师之后,他的话匣子便不自觉地打开了。

他原以为此人不过是山中猎户,不会有多少见识。可不曾想这少年竟是一位铸剑使剑的高手,不仅技艺高超、身手了得,还读史书通兵法。蹇宾与他秉烛夜谈、倾心相交,听他讲述从小学习铸剑的故事,看他展示各国剑器工艺风格之异同,心中不觉待他愈发亲近。

他唤这少年“小齐”,还许这少年对他以寻常相称。要知道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就连君父平日里也不曾用如此亲热的语气叫过他。

他不由地想,要是幼时君父给他找来的伴读是小齐就好了,自己定不会再故意寻借口将人给打发走。他越想越觉得可惜,这些年来真是平白地少了许多乐趣。

其实,他打小就对兵甲战事极有兴趣,可君父并不赞成。在君父看来巫仪礼乐才是天玑的立足之本,他自己便沉迷于象纬之学,在奉常署中常常一耗就是大半日,还以半师之礼尊奉大司命。这也是若木华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连蹇宾这个世子都要对其忌惮三分的原因之一。

君父每每见他舞刀弄枪,都会冷下脸来指责他身上戾气过重,沉不下心,难讨神明喜欢。他私下里曾收集过许多名家兵谱,有几次被君父看到了,便痛斥他玩物丧志,命他从此将课业以外的闲书一律丢开,不然发现一本便烧一本,叫他好自为之。是以,他还从没有认真地与旁人谈起过这些喜好之物,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个知音,他真恨不得将这些长久以来无人可说的话一口气倾吐个干净。

小齐听他说起往事,有些半信半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书,你父亲还真的会烧?”

蹇宾腹诽道,少说也烧过十几本,这还是自己斗智斗勇的结果。不过自他十六岁开府之后,君父的手再伸不到那么长便是了。

“当然会,家父说话向来言出必行。他不喜欢的书便不准看,没什么道理可说的。倒是他自己每日钻研天象,从不以为是闲事,你说可不可笑?”这话说到最后已不觉带了些埋怨的口气。

他又想到君父亦不喜自己经常外出游猎,此番果真出了事,回去以后怕是又免不了一顿责骂,当下心里便有些闷闷不乐。

齐之侃小心地拣选着措辞,宽慰他道:“伯父如此严苛也是盼着你成器,大概他希望你日后能做个大官,光耀门楣。”他只道蹇宾是大族人家的子弟,才有这般推测,但看蹇宾脸上的神情似有些奇怪,疑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忙又岔开话题道:“那你都被烧过些什么书?”

蹇宾细数道:“早年的那些话本子就不提了,近一些的我记得的便有好几本名剑录,一本茶典,还有一本游记。”

齐之侃先前已听他提及过名剑录与茶典,此时便好奇地问道:“什么游记?”

“是一本名为《尘息集》的书,作者署名齐谐。”

“齐谐?倒和我是本家。”

“齐谐是上古一位通识博物的大师。”蹇宾解释道:“此书成书的时间不可能这么早,必是无名士子托名所作。”

“原来如此,不过他既敢假借先人名姓,想必还算有些笔力,不知书中都写了些什么?”

“此人遍游钧天大陆,分列国篇记载了各地山川形胜、地理民俗。每到一处还会编纂当地流传的奇闻异事、志怪神话,当真有趣。”

他给齐之侃讲西华山上那棵三百年结一次玉的珠树,给他讲钧天先帝如何在澜沧江上喝退蛟龙,还有昱照山下那食铁猛豹的传说。

齐之侃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也乐得听他天南地北地一通胡讲,并未注意到自己脸上愈浓的笑意。

“还有那个清溪祠庙的故事。说是一位姓张的贵公子有日途径紫金山脚下的清溪河,偶遇了一少年书生。那书生总角风流,洁白如玉,爽朗清举,姿容甚佳。一番攀谈下来,张公子只觉这书生博古通今,无所不晓,其见解之独到精妙令他自愧弗如。二人当即结为至交。临别之际,他留下玉佩邀那书生日后至府上再聚。回府后,张公子提及此事,家人却都断言那书生乃是山中精怪所化。公子不信,便遣手下前去寻人。下人们意外地在清溪旁觅得一间破败颓黯的古祠,当地人都说这祠庙经年无人修缮,最初供奉的神像早就毁了,而近日来祠里一直在闹妖怪。家仆进去查探,竟发现祠中座上正摆着张公子当日所赠之玉佩。“

“后来呢?”齐之侃追问。

“后来……”蹇宾的脸色一沉,“我正看到此处,因一件急事匆匆离了书房,回来后发现父亲来过,书已被烧了。”

“啊?”齐之侃摸摸头,不知该说什么。

蹇宾抿了一口手中的茶,这茶叶乃是齐之侃前日新摘的小兰花。此茶汤色澈绿明净,香气雅淡沁人,因采茶期间山中兰花遍野,茶叶吸附了兰花的香味,故得此名。这几日,小齐给他煮了好几种茶试他的口味,最终他还是钟情在这小兰花上。

“我想最后多半是那张府的人将祠庙给烧了。”

“为什么?”齐之侃诧异道:“他二人不是结为至交了吗?”

蹇宾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他毕竟是山中精怪,自然得防备他日后加害。”

齐之侃略一挑眉:“你不会真的相信世间有这些鬼怪精灵吧?”

“难道没有吗?”蹇宾疑惑着反问道:“我小时候听身边的长辈讲过不少鬼怪害人的故事。”

齐之侃不禁好笑,有意要逗一逗他:“那你怎么不怀疑我也是山中精怪?”

此话一出口,蹇宾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低着头好半日一言不发,似乎真被他的话给吓住了。

齐之侃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也慌了手脚,赶忙解释:

“我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我真不是妖怪,阿简你相信我。”

“我不会害你的,我、我……”

就在他语塞得快结巴的时候,蹇宾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分辩:

“我信小齐。”

他抬起头,望向伸至竹窗外的那一枝桃花,目光深邃而悠远。

“我刚刚只是在想,如果换做是我,大概不会去烧那座祠庙的。”

***

“咔嚓”!

一整条桃枝被剑气劈得应声而裂,遽然落在了蹇宾的面前。

蹇宾正入神地想着那些旧事,冷不防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向后退开,谁知脚下一滑竟跌坐在了地上。

“咣当”,随之而来的是长剑掷地的响动。

“王上!”

眼前的断枝与记忆中竹窗外的花枝逐渐重合到了一起,似一场故梦正做到将醒未醒之际,思绪还在混沌中沉浮,而所有的感知仍追逐着梦里那枝嫣红的残影。

“望王上恕罪,末将不知王上在此。”

小齐的声音永远是让他清醒的良方,游走的神思又一丝丝地回拢过来。

“本王没事。”为了缓和气氛,他拍了怕小齐的肩膀,赞道:“小齐的身手果然很厉害。”

小齐的神色却依然很紧张。蹇宾看着他,心中纳罕:别的人都是越相处越熟稔,怎么偏他们两个,初时一见如故,经年累月反倒生疏开了。

“末将愧不敢当,不知王上前来可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事?”

其实蹇宾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为了看他练剑?为了喝他煮的茶?还是,只是每当心中烦躁时便想来见他一面?想了一想,他找了个听上去最合理的借口。

“没事,本王只是来看看,这座将军府邸小齐住着可还习惯。“

齐之侃正色道:“锦衣玉食或是陋室简餐并无二致,末将从不在乎这些。”

蹇宾本已盘算好了,无论他回答习惯或不习惯,自己都可以顺着话头和他说说送去他屋里的那些摆设,可他这么一答,倒教自己无话可说了。

“算了,”他无奈地一笑,“你高兴就好。”

说完他向前走了几步,是以没有看见齐之侃在他身后有过片刻动容的神情。

那柄名为“千胜”的宝剑还静静地卧在满地缤纷之中。蹇宾看着心疼,弯腰将它拾起,轻轻地抹去了剑身上沾染的尘灰,小心地摆放在了桌上。

这样的绝世宝剑,怎么如此不知爱惜?他刚欲转身说上小齐几句,却突然想到他方才扔剑的原因,心口一甜,话到嘴边又转过弯来:“很久没见过小齐穿常服了。”

齐之侃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起这个,忍不住抿唇笑道:“让王上见笑了。”

“这样很好。”

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好,可就是觉得很好。

不穿官服和盔甲的时候,这个人便只是他的小齐。

这样真好。

***

可好时光总是短暂的。战火燃得很快。

这本是在蹇宾和齐之侃计划之内的事,可他们万万没料到此战对上的并非是天璇,却是北面的天枢。

那日,当他们得知国师与两名天枢使臣私下密会时,蹇宾主张按兵不动,暗中派人盯梢。一方面他是不想在大战之前与国师交恶,另一边,他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激怒天枢、为攻打天璇一事再添一层变数。可人算不如天算,天枢对玉衡故道的突然出手却猝不及防地打乱了他原本的部署。

恼怒之余,他也只得变招应对,先是以派遣齐之侃巡视边防为由头堵上了国师的嘴,后又授予其兵马节制之权,可视情况自主决定开战与否。

小齐自然明白他的心意,略一整合边境的兵力便迅速发兵,五日之内竟连下天枢五城,迫使天枢只能以割地求和的方式来暂缓两国的紧张局势,通商之事也得就此作罢。这样的煌赫战绩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莫说令对手和旁人惊耳骇目,就连蹇宾收到战报之时也稍感意外。

在为自己的慧眼识英雄而骄傲之余,蹇宾心头却又萦绕起一缕隐忧。此役小齐的表现实在太过耀眼夺目,将星的名号定已传遍钧天大陆,从此往后,惦记着小齐的恐怕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以前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威胁、那些刀光剑影,今后是不是会有一半也要冲着小齐而去?还有那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的觊觎,也不知会给天玑和他们二人的将来增添多少未知之数。

他的顾虑很快便得到了印证,前线密探带回的消息称齐将军在军营中收到不明身份的人送来的密信。读罢线报所述,蹇宾是又惊又怒。

这些年小齐与他形影相随,彼此之间从没有什么秘密。他知小齐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书信相交的朋友,即使有,也不会在军营里如此胆大妄为、惹人闲话。所以他推测,这定是哪一方势力沉不住气,已有了要对小齐出手的打算。蹇宾将手中的信紧紧地攥成一团,咬着牙,眉宇拧出几许狰狞的杀气来。

好大的胆子!竟连他的人也敢肖想!

他如今只能盼着小齐快些回来,好当面将情况给问个明白。

***

依照小齐的行程算来,今日夜间他便可抵达王城。蹇宾已吩咐过王城守将,一旦见到齐将军就令他先进宫觐见,又命宫中各处守卫一律放行,自己就在寝殿内彻夜候着。

这样等到二更天,他心内莫名地开始焦躁起来,什么事都不想做,索性便斜倚在榻上阖目养神,一声一声地数着更漏。恍惚间,只觉神思愈来愈重,最后终于直直地坠入到梦境中去了。

在梦中,他依旧坐在山中的那间草庐里,也是斜靠在榻上,也是烦躁地一瓣一瓣细数着窗前的落花。

那个时候他是在烦躁什么?

是了,是因为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了,小齐却还没有回来。

那日小齐一大早便出了门,还神神秘秘地就是不告诉自己他要去哪儿,只说可能会晚些回来,让自己不必等他。

这个傻子,等不到他回来,自己如何能睡得着?他该不会又在山里碰到狼了吧?

窗外此刻霞色渐收,低厚的云层预示着夜间怕是要有一场大雨。蹇宾满心的忧虑,一刻更胜一刻。

好在,这只“飞鸟”还是在最后一抹夕光消逝前归了巢。

“小齐,你到底去哪了?一整天也不见个人影。”他的语气里颇有责怪之意。

齐之侃却不急着回答,他将双手负在背后,慢慢地踱至塌边,俯下身,倏地从身后亮出一册书来。

“阿简你看,这是什么?”

借着屋内幽微的烛光,蹇宾念出了书签上的字:“尘息集……”他一时怔住。

齐之侃也在榻上坐下,紧挨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你不知道这书有多难找,我在城内问了五六家书商,才终于得了这一本,还差点为此误了出城的时辰。哦,对了,”齐之侃将书塞到他的手里,“我替你看过了。那家人确实把祠庙给烧了。”

蹇宾低头轻抚着书的封皮,问道:“你今日就是下山去找这个?”

“是啊,我看你每日在屋子里养伤也是无聊,就想着找它来给你解解闷。”他见蹇宾伸手压了压卷折的书角,忙又解释道:“这是积压着的最后一册,有些旧了,你别嫌弃。”

蹇宾却冷冷地开口道:”费这个劲寻它作甚?“

齐之侃大概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挠了挠脑袋,神色有些疑惑:“你不是说,那时你还没看完,书就被烧了吗?”

蹇宾嘟囔道:“烧了便烧了,反正也不喜欢。”

齐之侃一愣,随即却轻笑出声。

“真的不喜欢?我看不像。你啊,最是口是心非了。”他倾身凑到蹇宾面前,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一个没读完的故事都心心念念了这么久,怎么会不喜欢?”

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彼此都能数出对方的睫毛。蹇宾被看得很是心虚,于是偏了偏头,躲开了对面之人的目光。

其实以他的身份,想要一本书还不是随时随地易如反掌的事。可当年书被烧了之后,他却没有让人再去寻一本来。

是不喜欢吗?

被小齐这样一说,他才发现似乎不是。想来,自己不过是一直在和君父怄着一口气,不知不觉的倒把这册书也给怄上了。

他重又看向齐之侃,犹豫着开口道:“家父总说这些是没用的杂书。我看得出来,小齐也不喜欢这些神怪的故事,你是不是也觉得看这样的书是在虚耗光阴?”

“做喜欢的事,看喜欢的书,怎会是虚耗光阴?要这么说,我去山上采茶,去城里闲逛,不好好地留在剑庐铸剑,岂不也是在虚耗光阴?”齐之侃虽笑得顽皮,话却说得很认真,“再说了,这书中记载的山川地理、风俗民情着实很有意思,虽有几则传闻过于荒诞无稽,倒也无伤大雅。我还等着你看完之后讲给我听呢。“

“是么?”蹇宾突然将半个身子转向内壁,不让齐之侃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阿简,你怎么了?”齐之侃搭着他的肩,关切地问道。

“没事。”他用力地眨了眨眼,逼退了眼眶中的些许湿意,“我就是生气,他们怎么能将祠庙给烧了呢?”

***

“末将参见王上。”

蹇宾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小齐。

“小齐快快免礼。”他的一半神智还身陷在方才的梦里,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将小齐扶了起来。

说来真是奇怪,今夜他明明满腹心事,可当这个人真的站到自己面前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只要小齐回了家,世间任何其他的事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

“让本王看看。小齐,小齐瘦了。”

齐之侃似是没想到多日不见,王上一开口并不询问军情,说的反倒是这样一句闲话。他腼腆道:”军中自是比不上王宫,有劳王上挂心了。“

“小齐还从未离开本王身边这么久,本王自然记挂得紧。”

这时,那封线报中的内容才一点一点地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快与本王说说此次的情况。“

“小齐,你这次五日之内连下五城,可谓是一战成名啊,现如今天下都说你是将星转世。”

他变着法子一步步地诱导着小齐说出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可小齐绕了一圈,从玉衡故道讲到五城的郡守,就是半点不提密信之事。

他每说一个字,蹇宾的心情就更沉重一分。就在他倍感失望之际,却听小齐说道:“禀告王上,末将有一事想请王上定夺。”

他心头一松,仿佛是在暗无天日的水下隐约捕捉到一缕希望之光,忙问:“什么事?”

“末将想说,以天璇天枢相互勾结之名,侵占我天玑边境,趁热打铁,攻下天璇与玉衡相连的几个城池。”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但并不是蹇宾此刻最想听到的话。他的心复又沉回了水底。

“你这刚回来,就连夜被本王宣进宫了,应该连将军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连日往来奔波,小齐想必也是累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属下告退。”齐之侃不疑有他,行了礼便向殿外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种巨大的失落与不甘突然在蹇宾的胸膛内胀开。

“小齐。”他再次出声唤住了他。

“王上还有何事吩咐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本王?”

他已追问到了这个份上,但凡小齐有一点要向他坦白的念头,就不可能不开口。

但小齐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小齐一向是很懂他的心思的,可不知为何,今夜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反常。他走得是那么快,所以一定没有听到自己在他身后留下的那一声黯然的叹息。

这声叹息回荡在偌大的寝殿里,如水滴落入湖面,在四周泛起了一阵细微的涟漪,但片刻之后便了无踪迹,像是被吞噬进了无际的虚空里。

他方才对小齐说:“本王逗你呢。”

这不是真话。他本以为小齐是能听出来的。

很早以前小齐就曾经看穿过他:“你啊,最会口是心非了。”

可这一次他的口是心非,小齐怎么偏偏就不懂了?

***

深夜,齐之侃身着官服,心神不定地走下将军府书房外的长阶。

今日在朝堂之上,王上虽言辞激烈地回复了天璇的来信,但终究还是没有采纳他的提议。

他们不是早就商议好要对天璇出兵的吗?为何王上现在又突然改了主意?

他仔细琢磨着回到王城的那一夜王上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本王?”

“小齐,本王逗你呢,你为何总是如此认真。”

王上似乎处处语带暗示,难道他已经知道密信之事,是在怀疑自己不成?

可是收到这样来历不明的密信,他又该怎样解释?今夜,到底是进宫,还是不进宫呢?

如此静谧的夜里,齐之侃的心却乱的很。

他也不知自己纠结的到底是该如何向王上说明,还是说明之后王上会否信他。对前者他只是烦恼,对后者却有些胆怯。

他是当真怕王上会不信,怕到让他这样一个素来雷厉风行的人在这一刻优柔寡断至此。

府上的家仆见他在阶前徘徊了这许久,忍不住上前问道:“将军,您今夜不入宫去吗?”

“如今我已是外臣,没有王上的召见,我岂能还像以前一样随意进出王宫,那样不是落人话柄吗?”

其实他又何需对一个家仆去解释这些,他不过是在借着说服别人来说服自己罢了。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见将军一身朝服,以为将军要入宫去,便备了马在内角门候着。”

齐之侃不禁在心里追问自己,方才究竟为何又换上了朝服?

他纵然能将那些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可在内心深处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对王上而言只是一个臣子,也不甘心王上在自己面前只是一个王。

但不甘心又能怎样?不得不如此啊。

前些日子他在暗中部署对天璇用兵时,曾向几位边境守将询问过一些边防的具体情况。仅从收到的几份回复中,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对于王上任命他为上将军一事均颇有微词。想来也是,他一个山野之人,不过凭着与王上的私情做了个小小的郎卫,不仅年轻,且在军中也从未担任过什么要职,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天玑的上将军,不能服众也是难免的。

虽说此次对天枢的胜绩足以打消大部分人对他能力的质疑,但若他仍不加收敛,继续做出逾越本分的事来,岂不是要坐实了王上任人唯亲的传言,损害王上的名声吗?

所以,他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将马牵回马厩吧,今晚我哪儿都不去。"

他转身,重又拾级而上,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这么晚了,王上定已就寝了。

这样想着,他不由地回头再望了一眼王宫的方向。顶上恰是一轮明月悬空,散出反常的巨大光晕,如同夜幕中一只诡秘而又孤独的瞳。

***

而这只瞳现在也正注视着宫墙另一边那个夜不能寐、起而徘徊的身影。

若说蹇宾是口是心非,那齐之侃便是在自欺欺人。就近来发生的这一连串变故,如若还能安然入眠,那也不是蹇宾了。

事实上,蹇宾的胸口像是堆着好几块重石,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抑塞,这才刚拿内侍煞过性子,此时却又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些烦心的事。

首当其冲的第一件便是与天璇的或战或和。原先出兵天璇一事已然万事俱备,只差个起兵的由头,可谁知天枢会半路横插进来。这一仗过后,他本来为战天璇所筹措的粮草消耗了有近三成。而天璇的兵力与天枢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一旦再向天璇开战,粮草方面恐要不济。

这倒也罢了,最多在各处再多省下一口来。他估算了一下各郡县的府库存粮,心知只要到时逼得紧些,总还不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整个天玑其实没有谁会比他更想给天璇一个教训,无论是为了二十年前火烧南方祭宫的耻辱,还是为了这些年来他和小齐屡次遭受的性命威胁。在他还是世子之时,就向君父主动请缨夺下了玉衡之地以为日后进攻天璇的跳板。自他继位伊始,更是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天璇身上,有意要与陵光一较高下,以报个人冤仇、家国大恨。

早先天玑的实力一直处于天璇之下,这几年经他励精图治,再加之天璇四处征伐,国内消耗巨大,这才将局面给扭转过来。如今还有陵光不理朝政和吴以畏病入膏肓这两条绝好消息,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仍要按兵不动,他又怎会甘心?

可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他甘与不甘,而是目前是否是对抗天璇最合适的时机。从此次的通商一事上便可看出,天枢是有意要与天璇结盟,而这一战天枢又割让了五城,今后他们只怕会更积极地寻求制衡天玑之道。倘或天玑在这个节骨眼上决意与天璇对立,必会迫使其与天枢更快地达成联盟。从前还有个钧天共主可使两国忌惮,可现在……

蹇宾知道这天下迟早是要乱的,可是否是天玑先来啃这块硬骨头、先来做这个众矢之的,那就是另一说了。即使已拥有了小齐这样的不世将星,他依旧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眼下倒不如先和天璇虚与委蛇,让两国都安分一段时日,再缓图其他。

而他的另一个心头大患则是天官署。

按照惯例,两国相交的文书向来是先送至典客署,再由典客令上呈。可今日天璇的国书却是直接发给了天官署,且依奉常令所言,文书至天官署的时间竟比至典客署的那一份还要更早一刻,可见递送给国师的这一份才是最先发出的。

若木华这是想做什么?

是想向他炫耀如今列国只知天玑有国师,不知天玑有君王?还是在向他示威,告诫他天玑任何的军国大事只要没有天官署的点头,便不可能顺利进行吗?

蹇宾不知若木华从两国那里得了多少好处,亦猜不透他此举的深浅,所以今日在朝会之上只得先以眼神止住小齐的话头,全了他这个面子。

比起天璇,天官署这个麻烦似乎要来的更为棘手。

他本想等小齐今夜入宫之时与他细细地解释、商议这些麻烦事,但已等到了这个时辰,他想小齐应该是不会来了。

夜风移来一片阴翳,遮蔽了大半月华。隔着薄雾浓云,那只瞳仍在高处窥视,仿佛是开天辟地时存留下的鸿古一瞥,在晦明流转间深藏起了对这世间三千烦恼的无尽怜悯与感喟。

没错,小齐是今晚他心上的第三块大石。

他既不来,可见是准备将密信之事一瞒到底了。

此事若换做是别人,蹇宾早就会设法逼其开口,假使仍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他自有制裁的手段。

可对小齐,他却不愿去使那些用惯了的诡变心机。他始终觉得小齐与自己之间不应该沾染上这些肮脏浊垢,这不仅是侮辱了小齐的忠心,更是侮辱了他自己的感情。

算计这样东西一旦开始就会无穷无尽,这便是人心。而他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他们之间走到那样无法挽回的地步。

所以,他只能等小齐自己说出来。

他还记得,他带着小齐刚回到世子府的时候,手下的密探曾来向他请示:“殿下是否需要属下去查一查这个齐之侃的底细?”

任用之前要将对方的背景摸得一清二楚,这是蹇宾用人的一贯准则。

当时,他正坐于案前读着一摞积压的朝报兀自心烦,听闻此言只心不在焉地将手一挥:“去吧。”

话一出口,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忙叫住正要离开的密探:“回来!”他沉了口气,想了想,又吩咐道:“这个人你不用查了,下去吧。”

蹇宾也说不清那一刻自己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也许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许是因为那些该让他知道的事他希望小齐亲口来告诉他,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在那摞朝报的边上正好摆着那本《尘息集》。

小齐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例外。只要是小齐说的话,他便愿意相信。

可这次,小齐给他的却只有沉默。

过往的一些画面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小齐为何离本王那么远?”

“可是本王觉得小齐会跟丢的,你看,你跟在后面连头都没有抬过。”

“有你,我就安心了。”

以前,他觉得自己与小齐一直相互坦诚,从未有过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可自小齐回到王城的那夜起,大概算是有了。

蹇宾的心头莫名地泛起一阵委屈。

他不知小齐究竟为何要隐瞒他密信的事,是真的心里有鬼,还是他已不再像当年相信阿简那样相信自己了?无论是哪种原因,他都不愿去想,不能接受。

他们之间为何会如此?

怎能如此!

不应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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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好的蹇宾视角的初见版本!

对,齐谐就是《逍遥游》提到的那个齐谐。书名则是我在《逍遥游》里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中随便捡了两个字。没错我就是这么随意的人^O^ 

刘宋东阳曾著有《齐谐记》七卷,已经散佚了,后萧梁吴均又续了一卷《续齐谐记》,都是记载奇闻逸事的志怪书籍。此处蹇宾讲的这个张公子和少年书生的故事就是我把《续齐谐记》里的张华识别斑貍精和清溪神庙两则故事杂糅化用了一下,出来的感觉用在双白身上挺神奇的。反正就是个人脑洞,想讲的不过是个性格孤僻古怪的小世子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包容和理解中打开心门的故事,也许感觉很平淡,但也是我自己的一份执念吧。

总之,这本书是后文的重要道具~

** 日更近万字的我觉得自己好勤快啊~以后长章节分不分开发看我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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