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白·俱少年·回忆篇】一. 舍得

前言+说明


夜已深沉,天玑宫的寝殿之内却还是灯烛高照。蹇宾略略推开案上的几本奏折,展开手边那封刚送至的密信,低头详读。

齐之侃转过头时,正看到蹇宾认真读信的侧颜。一阵夜风忽地吹入殿内,灯焰一跃,烛光在蹇宾的脸上晃了晃,光影变幻之间,他的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

蹇宾批阅奏折的速度一向很快,不然,就算夙夜不懈也处理不完那么多的公务。可这封信,他却看了很久。

临了,他招呼齐之侃上前,将密信递于他,笑道:“你看看,写得和话本子似的。”

齐之侃略带好奇地展开信纸,这信上原来说的是天璇王陵光和这次在祭天大典上自尽的那位裘振裘将军之间的一段旧事。洋洋洒洒的,从竹马之谊讲到裘家满门被抄,从裘振成为死士又说到了陵光如何安排他去刺杀啟昆帝,算是将此事始末大概陈述了一遍。但信中细节处言语模糊,多有揣测臆断,可见写信之人也尚有许多疑点未曾弄清。信的最后还提到天璇王如今不理朝政,国中的机要事务都由丞相代行职权。

齐之侃读罢,不由地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这天璇王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蹇宾撇过头去,神色间露出几分不屑,辩道:“此言差矣。若真是情深意重,又何苦要派那个裘振去做这种九死一生之事。既然落子,就是做出了选择,便要承担后果。他现在难过不嫌太晚了吗?”

殿旁的几台灯烛在蹇宾的侧脸上虚虚地打下几层深浅交杂的阴影,衬得他的眼神愈发深沉幽邃,微抿的唇角似又掩藏着别样的心事。齐之侃望着他,内心一动,拱手道:“君上说得在理,原是属下说错了。”

蹇宾自然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刻薄了些,有点不近人情。可要细论起来,他觉得自己倒还有资格下这个评断。因为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这样去对待小齐。

行刺共主是押上全副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若败,则必死无疑;纵然得手,恐怕也难从啟昆帝身边的众多羽林卫高手中逃出生天。

他捧在手心上的人,恨不得将世间千般万般好处都留给他,又怎会忍心为了一己的野心私欲,将他往绝路上去推?

何况那死士在刺杀得手前已足足蛰伏了两年之久。听闻这两年来此人经常随侍伴驾,与啟昆帝谈兵论武,情谊日笃。想小齐此次去山中铸剑,不在他眼前也不过一年光景,便教他日夜牵念,食同嚼蜡,寝不能安,连梦里都处处是那白衣少年的影子。若是要他将小齐送去别人身边,让小齐如对他一般去效忠于另一个人,甚至为那人舞剑,或是给那人煮茶,蹇宾心想,只怕这行刺尚未成功,他自己便先要发疯了。

他不是不想要这共主之位,可争夺天下毕竟是个见机见势的问题。他会谋划,但不会强求,更不会用小齐去做任何的交换。如果时机未到,那带领天玑称雄于钧天一隅对他而言也已经足够的好。这样看来,他和陵光暗暗较了这么多年的劲,但要比起心狠这一条,还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蹇宾看了眼那个屹立于阶下的挺拔身姿,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踏实感。他的小齐,自然得好好地拴在自己身边。这样好的人,如果再不珍惜,那也太不知足了些。

齐之侃并不知晓蹇宾回肠中的这段百转心事,但这封信倒是也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一件陈年往事来。

那还是他刚入世子府的时候。一次,他随蹇宾外出办事,回程中天色渐晚,就在他们途径城外的一片狭长林子时,树丛中突然窜出了十几个鬼魅人影。来人个个黑衣蒙面,身法迅捷,出手尽是凌厉的杀招。齐之侃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要命的剑法,每一招都不给敌我双方留下任何余地,大有玉石俱焚的狠劲。他一时被四五个刺客缠住,无法近至蹇宾身边。回头望时,却见蹇宾的左肩已被刺破,素白的肩袖被鲜血染红了一片,而刀光剑影仍在围着他周身打转,有几次险些就伤到了他的要害。齐之侃心中大怒,一腔热血翻涌起来,手中的长剑亦如着魔一般,剑招忽而变得奇诡狠辣,令几个蒙面人始料未及。那时他虽然年纪尚小,可武功已远非这些刺客所能比拟,转瞬间,黑衣人已横尸了一地。

蹇宾反手解决了最后一个刺客,在尸体上翻找了一阵,并未搜到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一回身却见齐之侃呆立一旁,正抬着那只握剑的手,对着掌心怔怔出神。再一看,他手心中竟蜿蜒着几缕殷红的血迹。

“小齐,你受伤了!”蹇宾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追查刺客,忙跃至他身侧,一把抓过他的手,焦急地查看着,“伤哪了?疼不疼?”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左肩的伤口。

齐之侃望向他,眼睛仍有些发直,摇了摇头道:“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蹇宾看了半天,确实没有找到伤口,这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然而,齐之侃却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蹇宾放心不下,又追问道:“小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我……”齐之侃有点难以启齿,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杀人了。”

他曾经在山林里杀过很多的野兽禽鸟,但杀人却还是第一回。今日他眼见蹇宾受伤,心急如焚,出手丝毫未留情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剑已势不可当地刺穿了一具又一具的躯体。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衣服上、手上,竟还是温热的,粘稠的触感和浓重的腥气让他的胃里一阵痉挛。齐之侃费了好大的劲才抑住自己作呕的冲动。

蹇宾柔声宽慰他道:“你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你。况且这些人都是死士,即使是他们的主子也未必会怜惜他们的性命,你很不必自责。”

“死士……那我也是你的死士吗?“齐之侃眼神茫然,话却问得很认真。

这回轮到蹇宾怔住了。

“你怎会问这种话?我当然不会让你当死士的。”

“为什么?”

蹇宾噗嗤一笑,凝视着齐之侃的眼睛里似落入了一片星河,闪闪烁烁的,映着颊边干涸的血痕,竟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来:”因为,我舍不得。“

舍不得。

齐之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没有虚假掩饰,没有矫揉造作,仿佛还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灼热,一路从齐之侃的心尖暖至他的四肢百骸。

这一句话,却比千千万万句解释更令他动容。

此刻,齐之侃站在殿中,心里想着,如果是君上让他去刺杀共主,他当然也会义无反顾。可他心底其实并不情愿,倒不是因为他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因为,他也舍不得君上啊。

“小齐?小齐?“

蹇宾的唤声在他耳边逐渐清晰,将他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

“小齐,你在想什么呢?喊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蹇宾嗔怪道。

“没什么。属下刚才失神了,还望君上恕罪。”

“小齐可是累着了?”蹇宾关切道:“要不你早些去就寝吧,我这儿也快看完了。”

“属下不累。”

齐之侃看得出,就今日案上积压的这些折子,君上至少得批阅到下半夜。他如此说不过是想让自己早点歇息罢了。从前,齐之侃还真信过他几回。直到有一日,他半夜睡得不安稳,四更天便醒了,起身隔着配殿的窗牖向外张望了一下,却意外地看到蹇宾的寝殿内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那一刻,他被那亮光刺得有些晃神,只觉心里涨得酸涩。

后来,齐之侃就再未上过他的当。

“君上方才想同属下说什么?”

“我说,那裘振受啟昆帝如此厚待,内心竟能不被动摇,矢志如初,决意要将自己的性命舍给陵光,倒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

蹇宾的这番话却让齐之侃心头猛然一震。

其实,这两年里,他们对啟昆帝招纳被天璇通缉的罪臣之子一事一直有所耳闻。听说此人在狩猎场中偶然救得啟昆性命,后被啟昆带至宫中伴侍左右。他起初任了个客卿的闲职,没多久就被封了将位。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一二年的工夫,便将钧天国原本军纪松弛、一盘散沙的军队训练成了一支刚猛之师,使坐观钧天与天璇争雄的诸国一时之间都不敢有所妄动。

蹇宾自然乐意看到宿敌天璇被人压制,他曾与齐之侃玩笑道:“看来,此人之于啟昆帝,正如小齐之于我一样。”

就连齐之侃自己也觉得,这裘振在钧天国的境遇倒真与自己在天玑有几分相似。

可如今,人人皆知共主啟昆最倚重的将军竟是敌国派去的细作,钧天国顷刻之间的分崩离析也已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君上会否因为此事而怀疑自己也是……

齐之侃张了张口,想辩解几句,可平白无由的他又能说些什么?

蹇宾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紧张的神色,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不过,幸好他死了。不然,小齐早晚有一日要与他在阵前对垒。碰上这样的狠角色,我可放心不下。”说着,还向齐之侃顽皮地笑了笑。

他说得实在坦然,确无一星半点的疑虑,言下之意更承接着几日前那句要让齐之侃替他领兵的话。

齐之侃平日里见惯了蹇宾那些拿捏人心的手段,他知道君上疑心重,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似乎只有对自己是特别的。君上对他的包容和信任其实已远远超出了主仆间应有的界限,齐之侃表面不动声色,可内心其实还是很在意。面对蹇宾对他的与众不同,他一直暗自地感激、隐隐地欢喜。

此刻他虽仍欲推辞领兵之事,可也不愿贸然开口扫了蹇宾的兴致,便有意换了个话题:

“君上的意思可是已决定要反攻天璇?”

天璇与天玑素来不睦,陵光自掌权之日起亦处处与蹇宾针锋相对,不仅屡屡派出死士刺杀,更是大举屯兵边境,大有重演当年火烧南方祭宫直逼天玑都城的架势。幸而这几年他与钧天国的矛盾愈演愈烈,这才给了天玑一丝喘息之机。

蹇宾继位之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练兵畜马、加强军备、巩固边防,这四五年来已颇见成效。若论国力军力,现今的天玑已不弱于钧天的任何一国。

此次他外出巡视边境,一来是为加强部署,以防天璇挟战胜瑶光之余威乘机南扩;二来也是要借机刺探天璇守军的情况。

眼下,天璇虽已攻下瑶光,却也在此役中伤了些许元气,加之陵光因心腹之死日渐颓唐,而军中柱石吴以畏吴老将军又重病卧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此时都应是反攻天璇,掌握主动的最佳时机。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只等小齐的封将大典一过,我们便挥师西出玉衡,好好出一出这些年的一口恶气。”蹇宾横着眉,语气中挟着一股势在必得的豪意。他转向齐之侃道:“过几日我就遣人把边境的守将名册、驻防图以及探子所得的天璇大军情报送到你那儿去,你即刻着手准备。至于筹集粮草之事,我会替你办妥的。“

齐之侃念起这些年来蹇宾所遇的种种险情,也攒着满腔的忿意。他不想担这上将之职,本是觉得自己资历尚浅,怕君上落下个任人唯亲的名声。可一旦真的打起仗来,除他之外,此时天玑还有谁能为君上分忧?

他推拒得了官位,难道还能推拒责任吗?

齐之侃当下长揖一拜,算是应承了此事。起身时他与蹇宾目光相碰,二人同时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默契。这是他们于经年相伴潜移默化中培养出的默契,只这一眼,许多事情便无须再多做解释。

他们不会是裘振与啟昆,更不会成为裘振与陵光。

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太多君臣之外的纠葛牵缠,说不清、道不明,千般话到嘴边,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痴语:

“舍不得”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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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站裘光的人,我必须要解释一下啊,双白看到的有关裘光的故事只是流于表面的。正如旁人不了解双白的牵绊和深情一样,双白也不明白裘振与陵光的年少情谊,不明白陵光的彷徨和痛苦,也不明白他是在用一场豪赌来为裘振博取一个翻身的机会。从我的角度来看,陵光为裘振付出的心血绝不会比蹇宾花在小齐身上的少。本章其实没什么情节,不过是从双白的视角出发,用这个故事作了一个引子而已。这应该是全文最短的一章了,后面几乎每一章都在爆字数2333

真的,我也很爱裘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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